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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己的父亲拿枪这样指着,于白青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把所有情绪强行压抑在眼眶内,站在壁灯的黄晕之下,和面前人无声地对峙。
喉结干涩,心肌战粟,眼底有红色的血液在燃烧€€€€
于成周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无情的刃,一点点割开他的心脏,将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灯光底下。
重新站在地板上,于白青渐渐察觉到船只的颠簸是双倍的。正在这时,天边惊雷骤响,劈开云层击向海面,室内顿时被照映得如同白昼。
趁于成周在强光下微微眯起眼,他迅速虚晃了一下身形,接着往后退了半步,在床前站稳脚跟,用掌心按住了对准自己的枪口。
趁着于成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抬起右腿往半空中一扫,试图将面前人绊倒在地。没想到于成周很快便预判了他的动作,敏捷地侧过身子,避开了。
【砰€€€€】
子弹擦着于白青的耳畔划过,射入医务室角落的玻璃柜台,玻璃门在半空中炸裂,碎屑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下一秒,于白青敏捷地弯下腰,在于成周刚刚转身的同时,用手一把扼住于成周的后颈,将人猛地往地上就是一扳!
两个人都是具备多年实战经验的行家里手,彼此之间不分伯仲,互相都在找准对方的弱点下手。
他知道于成周刚才的那一枪并没有打算射准,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在告诉自己,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但他绝对不会给于成周这个机会。
两人在木地板上扭打在一起,身上的西装逐渐变得凌乱而不再齐整。见他伸手想要夺枪,于成周立刻用手反撑住地面,将枪支沿着木地板朝门帘外推了出去。
眼看声东击西达到了效果,于白青马上伸出一只手,牢牢抓紧中年男人半敞的西装领口,又将另一只手臂绕到于成周的脖颈后,用仍绑在手腕上的固定带环上于成周的后颈,作出了一个锁喉的动作。
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枪响,走廊外顿时响起了一阵错乱纷杂的脚步声。
“山先生,您没事吧?”
有人在门外敲了敲房门,扬声发问。
以绝对的体力优势将中年人按在地板上,于白青稍稍调整了一下手中固定带的松紧,用一双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中年人近在咫尺的脸。
他压低声音,嗓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该怎么做。”
察觉到缠绕在脖颈上的尼龙带松开了一些,于成周微微仰起脖颈,猛地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对着门外的人哑声道:“……都下去。”
站在门外的下属们显然还有些犹豫,但碍于于成周的命令,只能应声称是,转身离开了空荡的走廊。
周围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于白青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也跟着不受遏制地粗重了起来。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了,于成周的体力虽然大不如从前,却并不代表毫无反击之力。
让门外的手下退下,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的变相讥讽。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笼中困兽,正在拼命挣扎着与内心深处的梦魇作斗争。
这是在考验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动手夺去亲生父亲的命,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儿子,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于成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被儿子狠狠按在地板上,后脑紧贴着冰冷的实木地面,于成周却仍旧没丢下他最后的那点儒雅风度。
拼命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微微喘着气,慢条斯理地说道:“去年7.13人质案那天,你下令让狙击手对着老白开枪,是完全不担心市区几千个市民的性命,还是早就和Noctis串通好了?”
他心里一直以来都在对这件事存疑。虽然明知答案不会是后者,但还是把话问了出来,试图借此机会来观察于白青脸上的表情。
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如果两个人早就已经串通好,那便完全不必大费周章上演这样一出戏码。所以他基本可以肯定,于白青事先并不知情他和Noctis的计划。
可是,他不相信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白青会甘愿冒着杀死所有人的生命危险,作出立刻击毙老白的决定。这实在是有些反常。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于白青的回答。直到垂眼想了想,打算继续用言语进行刺激时,终于听到于白青淡淡开了口。
于白青说:“关你屁事。”
脸上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怔然,于成周接着便重新闭上了眼,放平四肢躺回地面,开始无声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压出一串艰难的咳喘。
“的确,这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于成周慢慢收回笑意,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儿子,“你可能不知道,徐医生给我看了你复职IFOR时的完整检查报告。”
“你的大脑没有任何生理病变,却出现了严重的功能性紊乱。”于成周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正常情况下,你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担任指挥官和执行任务。但你知道徐医生还告诉了我什么吗?”
“他和我说,在总部进行入职检查的时候,你刻意瞒过了测谎仪器和心理评估人员,测量出来的所有结果都显示正常。”用手肘撑着地面,他微微抬起头,在于白青的耳边叹息出声,“儿子,你才是天生的坏种,完美的犯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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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成周原本还想旁敲侧击地接着往下问,然而从于白青口中说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陡然收起了写在眼底的笑意。
于白青似乎并不在乎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既然你没死,妈妈呢?”
儿子的短短一句话,揭开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年,作为红尾鱼的首领“远山”,他同时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国际刑警组织的常务督察。
晋升成为总督察后不久,他就在日内瓦总部认识了于白青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妻子尤茗。
他隐瞒了自己的双重身份,与尤茗结婚生子,建立了一个和普通人一样,虽然偶尔会有争执,但仍然和睦幸福的小家。
双重身份虽然为自己在暗中发展势力获得了不少便利,但随着计划的展开,自己所做出的一些决策,也渐渐开始在国际刑警内部受到了怀疑。
因此,在得到安插在国际刑警组织内部亲信的情报,称SCIB调查局即将对他展开调查之后,他就连同牧羊人制定了一项新的计划€€€€即伪造他的死亡,让他从此脱离国际刑警的视线。
在“黑庭”内部,这一计划又被称作“斩首”计划。
“斩首”计划让他成功假死,逃避了SCIB的调查。带着尤茗回到位于南美的大本营,他将身为国际刑警资深干员的妻子软禁了起来,告诉了她所有真相,希望可以说服她。
令他没想到的是,尤茗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最终选择了自杀。
历经丧妻之痛,他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开始试图想要挽回自己的过错。
为了弥补儿子过去那么多年缺失的父爱,他派手下将儿子同样劫持到了南美。有了妻子的先例,他并没有告诉于白青真相,只是在那两年中担负起了于白青的生活和教育责任,试图为于白青的未来铺路。
牧羊人当时也知道于白青的存在,却对于自己的安排没有异义。或许是认为于白青可以作为要挟自己的一个把柄,放任了他的存在。
起码在那时,他只希望儿子之后能作为一名普通人继续在繁市生活,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接触。
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于白青在回到繁市后,不仅选择报考警校,还恰好把整个计划的关键人物Noctis捡回了家,从小养到大。
造化弄人,父子俩就这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站到了对立面。
他并不准备和于白青解释那么多前因后果,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坦然道:“死了。”
“怎么死的?”
于成周嘴角擎上淡淡的笑:“我杀了她。”
答案确实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妻子不会死,儿子也不会和他反目成仇。
系在领口的固定带遽然收紧,于白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固定带越收越紧,就在地上的中年人眼神失焦,瞳孔在半窒息的状态下几乎快要放大的时候,他像是突然从不清醒的状态下回过神来,猛地松开手,放下了手中的尼龙绳。
【这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你才是天生的坏种,完美的犯罪天才€€€€】
于成周是故意这样说的。
为的就是为了让他歇斯底里,亲眼看着他彻底崩溃。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也受到了笑气的影响,才会那么快就被于成周激怒,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
现在,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他或许会被一时的愤怒冲昏头脑,但一定不能被眼前人牵着鼻子走。
他要去找小孩。小孩还在等着他。
缓缓松开扣住于成周衣领的手,他看到男人狼狈不堪地躺在地面上,开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
一路走到房门前,捡起那把被扔在角落里的手枪,于白青将枪把握在手中,轻轻掂了掂,伸手扭开了医务室大门的锁。
他没有再理会跌落着坐在地上的男人,是因为心里清楚,如果于成周不愿放自己走,或者想干脆就这么杀了自己,早在自己把他制在地上的时候,就会让门外那帮黑衣人冲进来,用无数子弹将自己射成筛子。
转身离开医务室前,于白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最后一个问题。”
他背对着于成周,问出来的虽然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诗查雅是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位驻守在南亚的督察一而再再而三的协助自己破案,是因为当年暗恋自己的父亲,看在于成周的面子上予以配合。
直到离开新泰前,坐在IFOR的那辆越野车里,诗查雅所说的那番话令他起了怀疑。
小孩在SCIB里的高级调查官身份,就是诗查雅当时亲口告诉他的。除此以外,诗查雅还旁敲侧击地对他表示,小孩就是代号叫做“远山”的红尾鱼卧底。
现在回头细想,她一个负责管辖分区的驻守,怎么可能会有途径知道这些内部的最高机密?唯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话是别人授意她告诉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挑拨自己和小孩之间的关系。
听到于白青的话,坐在地上的于成周挑了挑眉,既没打算承认,也没打算否认。
从墙角缓缓坐起身,望着自己毅然决然想要离开的背影,于成周抬手抹去唇角磕破的血迹,用后背靠上床头柜,明快地笑出了声:“年轻是挺好的。”
“就这么喜欢他?”
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于成周忍不住戏谑出声,“要让你爷爷知道,我放任你和个男人厮混那么多年,就这么让我老于家绝了后,恐怕要骂我俩一句不孝子孙。”
听到父亲的话,于白青的身形微微一僵,却没有回过头。
“不是喜欢。”
他说。
应晚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隔着烛光遥遥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会和眼前人生生世世一辈子。
但现在,却又好像不止于此。
喜欢是不问朝夕,只愿长久。
爱是纵使舍生,也要强求。
第89章 宇称守恒
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 于白青第一次产生了晕船的不适感。
浑身的警惕心一触即发,他紧绷神经观察四周,只觉得空气里似乎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香味,甜腻熏鼻, 令人闻起来有些反胃。
视野范围内, 挂在墙壁两侧的油画逐渐出现了虚影, 等他用手撑住墙面, 凝神再看, 发现眼前的事物又恢复了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