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笑愚从袖中取出一封奏呈,递上前。
褚尧一目十行地看过。
燕王褚临雩这招借刀杀人玩得漂亮,虽是打着燕藩的旗号起兵,可出头的是他久未谋面的儿子,冲锋陷阵的则是汉王身后残部,他本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牵扯进来。
褚尧留意了下牵涉进此事的名单,基本上都是被他请君入瓮的那些人,只唯独少了“甘肃总兵王屠”€€€€
迟笑愚道:“您的口信去得及时,人屠王还未及跟四卫遭遇,便悬崖勒马。这死刑册上自然不会有他的名字。”
“可有旁人知晓此事?”
迟笑愚走近,压低了声:“放心,神不知鬼不觉。王屠知道是殿下保的他,发誓掏心掏肝也要报答您。”
褚尧冷哼:“人屠的心肝,孤拿了嫌脏手。让他尽快查清那件事,孤给他的时间可不多。”
迟笑愚应声。
一阵风吹过,寒飕飕的,迟笑愚觉着离金陵城越近,东宫看起来似乎也就格外冷情。
这时锦帕揭开一个角,露出君如珩毛茸茸的小短翅€€€€那日化形以后,小灵鸟似乎精气损耗过重,倒也没有别的症状,就是单纯嗜睡,属于春雷都打不醒的那种。
迟笑愚犹豫片刻,问:“您还是不肯放弃噬灵祭的念头吗?破落和尚的话未必能信。再者,三魂未全的毕方灵鸟,也根本行不得祭礼。”
褚尧轻抚过那一身被毛,手指停在胸口位置。
因为同心契的缘故,他明显感受到原本缓沉匀速的心跳,随着指尖的靠近,逐渐变得激烈而凌乱起来。
那蓬勃的跃动,一下一下,传递给指尖,沿着四肢蔓延到心底。
褚尧忽然有种全盘掌握的笃定感,仿佛眼前这个人,从心跳到呼吸,每一次波动都是因为自己。
他莫名迷恋上这种滋味。
“你知道孤为此绸缪了多久,血覆龙脉孤势在必行。噬灵祭虽险,”褚尧爱怜地摩挲几下,抬指,金色字纹愈发醒目,“不是还有孤陪着他?”
深知内情的迟笑愚没法再多置喙。
临走前他道:“灵鸟化形之事,宫里已经传遍了。我好心提醒一句,你能听说的法子,皇帝未必没有听说,要想留他到最后,你可千万仔细。”
第10章
迟笑愚走后不知多久,一抹红霞落在观澜小筑的院墙上围,白日的时光告罄,君小鸟终于从昏睡中悠悠醒来。
他抻抻翅,又蹬蹬腿,骨头仿佛卸过重装似的不得劲,浑身力气像是被掏空。
前世执行任务,君如珩也经历过连续几昼夜不眠不休的高强度作战,回来蒙头睡上一整天,立马变得生龙活虎。
哪像这回似的,折损了元气十天半月都恢复不过来。
羽毛睡得有些凌乱,他也懒怠梳理,随意抖擞几下,蹦哒着跳上长案,黑豆似的眼珠滴溜溜到处打量着。
突然,目光被一幅未完待续的工笔画所吸引€€€€
一笔浓墨横斜过宣纸正上方,将画面分成两部分。其上杏枝花叶挤挤挨挨,锦簇成团,每一笔线条都勾勒得细而匀称,枝叶排布也极其工整。
但就是太严谨了,好像每一片叶子都经过了精心设计,缺乏旁逸斜出的美感,给人以一种近乎压抑的沉闷。
而画面下半部分则明显生动不少。
虽然只有几块石头,看起来像是作画者的信手涂鸦。但每块石头形状迥异,棱角奇崛,死物尚且能画出这许多妙趣,足可见画作主人的心思工巧。
君如珩并不精通字画,也能看出明显的撕裂感:鲜活与死寂,逾规和蹈矩,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出现在同一幅画面中,似乎预示着作画人矛盾纠葛的内心。
树下除了石头外空无一物,要说是留白也太夸张了点,君如珩瞧着倒像是特意留给谁添补什么一样。
他歪了歪脑袋,费劲地认出画面左下角那一排小字:灵鸟闹春图。
落款知白。
灵鸟?鸟呢?睡懵的君如珩在画中又仔细搜寻了一遍,猛然回过神,不觉失笑。
褚尧,褚知白。
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份巧心。
“浮生长恨欢娱少,原是枝头无一闹。如何,替孤作完了这画可好?”
身后传来声音,君如珩就地化形,后腰枕着案沿,懒懒说:“小爷我这一爪下去可贵,我怕殿下舍不得。”
褚尧走近几步,道:“阿珩想要什么?”
自那日被这声“阿珩”从迷乱中唤醒后,君如珩便仿佛对这个称呼有了某种怪异的感应,每听一次,心波儿都不禁荡漾一回。
他反手摸到案上的金丝琉璃镜,戴在褚尧异常优越的鼻梁上,完事并不收手,却是就着这个姿势望住那双含情目。
暮霭染得褚知白眸中氤氲,又是另一番迷离神色,君如珩心波荡得险些泛滥。
“我要你€€€€”他故意拖长腔,直到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一忽儿涟漪,“告诉我一件事。”
褚尧垂首看他,额发在君如珩指尖搔起痒意:“阿珩想知道什么?”
君如珩悄悄捻动指尖,连着把那绺发丝也绕了进去:“龙脉。”
褚尧的神情倏尔凝固住。
原来,坑爹系统给的限时奖励不是别个,正是一段线索提示。
【光复灵界非一夕之功,若想加快任务进程,宿主应尽快取回龙脉,开启下一进程。】
君如珩:……没了?
【……】
君如珩深以为,金手指这种东西,你可以不给,但像这样给了又没完全给,他觉得自己仿佛村口那头被胡萝卜吊着跑的大傻驴。
好在还有褚尧这根粗大腿。
武烈帝既然为他做过倒灌龙脉的事,君如珩想,他与龙脉之间的渊源必然不浅。无论如何,总得先知道龙脉的底细才是。
然而褚尧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君如珩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峻的样子。
“你越界了。”
发梢决绝地从指缝滑走,君如珩一愣。
“孤不与你立规矩,是喜欢你自由不受拘束的性子,孤此生不可企及的东西,希望你能替我成全。但说到底,你仍为灵界中人,朝堂上的事,绝非你能轻易过问,听清楚了吗?”
端的是疾言厉色。
君如珩并不意外他会拒绝自己的打探,但听到人灵有别的论调时,心不免还是抽疼了一下。
恰好此时有风吹来,镇山没能压实,半幅未竞的闹春图“哗”一下被卷走。
君如珩俯身待捡,却听褚尧淡漠的声音道:“一阵风能吹走的东西,还捡它做什么,不要了。”
这话听着就是无理取闹,薄纸而已,还能指望它力扛千钧。君如珩也来了火,负气地一撒手,任那画轻飘飘地随风而逝,消失在了墙头。
褚尧眸色愈深。
这些天他一直有意避开“龙脉”这个话题不谈,维系着只有他能意会的平衡。可如今,这一平衡被君如珩莽撞的发问打破。
心虚吗?褚尧断定不可能,十数年来他都在窥伺和反窥伺中度过,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他只是意外君如珩突然的刨根究底,也无法预测当娇宠得知龙脉的真相后,是否会立刻脱离他的掌心。这种不确定性,让褚尧萌生出濒临失控的危机感。
对于习惯了步步为营的东宫而言,最最不能容忍,或者说最最畏惧的恰好就是这点。
门外传来通传时,褚尧蓦然转首,初上的风灯贴着镜框掠过一丝寒光,把传话的小内监吓得打了个激灵。
“回,回殿下,万岁爷派了身边的陈大伴来,给,给您送黄芪当归大补汤。”
一日两催,看来皇帝这下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褚尧拧起眉,半晌说:“让他进来。”
陈大伴是武烈帝身边伺候的老人,见到褚尧也很亲热:“殿下这趟出门可受苦了,船既靠了岸,怎么不回宫呢?没得让万岁爷成日念叨您。”
褚尧淡淡道:“善后事冗杂,耽误了归程,劳父皇挂心。待孤将手头这批叛军的名单整理好,便连同后续处置一齐向父皇面禀。”
听他主动提及叛军名单一节,陈大伴脸上笑容明显真挚了许多。
汉藩留下的隐患虽被连根拔起,但之后的空缺怎么补,俨然成了大问题。
万岁爷既不能撂着要塞重地授人以柄,直接派心腹武将接管又多有不妥。毕竟凡涉及藩地旧臣,无一不是矛盾重重事态棘手,倘若料理好了还好,一旦出现差池,皇权免不了又要被推向风口浪尖。
这个恶人皇帝不能做,总要有人来做。
“殿下为君分忧,忠孝可鉴,实乃诸位皇子之表率。”
他谄颜吹嘘一通,并无告退的意思,褚尧蹙额问:“大监还有何事?”
陈大伴四下环顾:“听闻殿下新得了一只灵鸟,此番燕庶人生乱,他亦在阵前立了大功。如此神奇的灵物,不知老奴能否有幸一观?”
变回鸟身躲进软垫下的君如珩心中一紧,只道自己如今成了砧板上的唐僧肉,怎么人人都想来蹭上一口。
褚尧太清楚陈大伴今日是奉谁的意思而来,神情越发冷淡了几分:“民间以讹传讹也就罢了,大监在御前行走,要是耳根子也这么软,一言不慎,只怕要误了圣听。”
君如珩悄悄从缝隙间露出一双眼,只见陈大伴被这记软刀子噎得脸色陡变。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就当老奴多事了。话说回来,人灵两界究竟水火不容了几百年,我劝殿下还是当心些好。千万莫要养虎成患。”
也不知是不是君如珩的错觉,他最后一句“养虎成患”,总像是另有深意。
那太监说完揣起袖,当着东宫面清了口痰,拿鞋底蹭了。
又道:“听闻殿下在燕庶人房里搜出了他与燕地来往的书信,那可是坐实燕王参与谋逆的铁证。圣上叫我带句话,让您尽快将东西交给都察院,免得夜长梦多。”
书信?
君如珩心念微动,他想起褚晏咽气时贴在耳边说的话:“你以为这样就能安然无事地留在他身边了吗?别忘了,你也不过是为了龙脉而已。”
三魂缺一,导致原身早前的记忆总是零散不全,君如珩不能完全参透这句话的意思,但至少他能确定一点€€€€
系统说的是“取回”而非“拿走”,说明龙脉和自己先前便存在某种联系。再结合原身本就是经由褚晏之手送给的东宫,燕王府必然对自己的身世有所了解。
于是乎夜色深浓时分,君如珩悄悄溜进了褚尧的书房。
相处的日子久了,君如珩渐渐察觉,这位看起来温平如水的太子殿下,其实也有自己的深沉心思。
譬如蓟州兵变中,他明明一早对杨秉仁起了疑心,却能不动声色地摸清对方全盘计划,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又比如这间书房,四面蒙着白亮如缎的高丽纸,经灯火一照煌煌如昼日,但实际上屋外的任何一点光线都渗透不进来。
主人家是想用这种方式,杜绝一切可能的窥探。
君如珩不觉得警惕性强是什么坏事,曾经残酷的作战经历让他很能理解褚尧的做法。即便身在高殿,也依旧逃不过丛林法则,他甚至有些欣赏对方这份厚积薄发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