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不知打哪传来令人耳痛的拉弦声,“铮”鸣如彀纹般震荡开,其间夹杂着涂山惊恐的叫喊。
“世子小心!”
箭羽正落马前,却没有箭镞。褚晏抑制不住颤抖地打开绑在箭杆上的圣旨,看向褚尧的眼神第一次染上了恐惧。
“三哥怕还不知道,蜂云谷的传音青鸟日行千里,脚程绝非寻常铺兵可及。”
长弓翻转,露出褚尧萧杀的眼。
“得知杨氏暴行,父皇龙颜大怒,即刻下旨株其九族。殷鉴在先,你日思夜想的援军有的还未交手,便已下马受俘,四卫这仗打得其实并不算艰难。”
他的语调实在太过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君如珩莫名一悸,只觉有股凉意慢慢爬上脊柱。
随即又敲醒自己:杨太傅视人命如草芥,有此下场不是应该的么,他滥发哪门子善心!
褚晏胸口起伏,怀中琉璃镜与铠甲交撞,磕出脆响。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像一个傻子,百般顾念万般留情,到头来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褚晏愤怒地嘶吼出声:“就算没有援军又怎样,我身后已是千军万马,今日这蓟州你一样守不住!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败了,人心又岂会因为一道圣旨而改变。眼下到处都是叛逃的百姓,城门口那些石螟蛉会叫他们知道什么叫有去无回!用不了多久,东宫拦阻百姓不成,痛下杀手的风声会传遍大胤内外,这祸国妖邪的罪名,你到底洗不去!”
君如珩听着他在那头叫嚣,胸口无名火骤然高涨。
他知道燕藩手段下作,却不想连同胞子民都不放过,颠倒黑白的伎俩简直不要脸之极。
一时间,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关于灵鸟被诱捕、被摧残,甚至被剥皮抽筋的片段纷纷涌入脑海,跟眼前奔逃哀嚎的惨象重合在了一起。
君如珩怒火叠高,体内灵力跟着激荡不已,好似海上惊涛,翻涌着轰哮着拍岸而来。
他眸光剧颤,灵府已然不堪重击。但与此同时,好像又有种沉寂许久的力量逐渐抬头。
突然地,灵府安静了一刹,君如珩眼底狂澜似也平复些许。
但紧接着,那乌墨般的瞳仁里骤然搅起更汹涌的漩涡。君如珩周身灵力一念三转,在蛇女充满不可思议的注视里€€€€
一声清唳响彻云霄!
第9章
城门内外,众目昭彰,那一蓬冲天而起的巨型烈焰把所有人都震慑在了当场。
事后,有人问起目击者传说中的灵鸟到底是何模样,他必然愣上一愣,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很大,大得像屋椽。”
但至于具体形容,“哎呀,当日耳朵都叫鸟鸣声震聋了,只恍惚见着漫天华彩,哪还顾得上仔细打量。”
人人都为如此奇景惊得说不出话,片刻钟前还满腔义愤的百姓不由得伏地跪拜:“神鸟,降世了......”
灵鸟振翅一挥,赤焰过处,虫群转眼就被烧成齑粉。
跟着又是一声清啸,毕方鸟飞越城楼,朝着两军对峙的阵前疾掠而去。
那蛇女怔怔看着弥散跟前的一点烟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横笛。
“灵界三百年,得以羽化成神的唯有那个人......”蛇女呼吸陡滞,眉心伤疤虬成诡异的形状,“难道是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君如珩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睥睨云端,长风贯耳,羽翼之下是一个又一个渺小的人影。他一个低旋,那些人出于恐惧的本能,纷纷亮出掌中兵刃。
刀山与剑丛林立,莫名熟悉的一幕勾起了原身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君如珩说不上来是什么,只觉得灵府正被一种陌生而霸道的力量控制着,受怒气触发,与怒气相长。
两股力量激烈交撞到极点,君如珩脑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杀了他们!
杀尽三界负我之人!
这个念头一经孳孽,疯狂撕扯着君如珩的神经,好像千万只石螟蛉涌入脑海,试图蚕食尽他全部的理智。君如珩明白这是灵鸟潜藏心底的执念,却不想竟是如此强烈。
“心怀贡高,常生€€慢,障蔽正道。”【1】
遥遥地,迟笑愚在马背上看到了这一幕,他神情微肃,暗叹:“好厉害的心魔。”
君如珩身形急变,猛地俯冲进叛军阵营。
前锋百人伍很快被扑面而来的劲流掀翻在地,马蹄铁掌在砂石上划出刺痛耳朵的摩擦声。一片人仰马翻间,床子弩的弦被利爪钩断,百斤重的车身霎时向侧倾覆。
涂山眼疾手快,踩着马镫用力一弹,带着褚晏滚下马背,一支儿臂粗的利箭紧贴着马鬃飞过。
褚晏吓出一身冷汗,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只见涂山埋于腰腹的半边脸已教绊马索刮得血肉模糊。
“涂山,你......”
“主子快€€€€”护主的忠仆话音未落,灵鸟探爪揪住他后领,一整个带离地面,猝然甩飞出去。
“涂山!”褚晏撕心裂肺。
目睹一切的迟笑愚暗叫“不好”,使劲一夹马肚,朝城楼方向狂奔而去。
君如珩最后一点理智也岌岌可危。
他长眸微眯,倏忽调转了方向,那点漆似的眼睛横扫一圈,不见昔日少年的浮浪顽劣,威严之余略含凶光。
报仇,报仇!
此时的君如珩耳中血气鼓荡,除却这两个字,再不闻其余声响。他骤然从喉间迸出一声长鸣,身后赤羽簌簌急颤,就如一尾火流星轰然砸向褚尧的队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战马先已觉察不安,焦躁地喷吐着鼻息,掉头欲撤。骑兵拼命勒紧缰绳,反被惊马一尥蹄摔下背去。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只有褚尧仍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他轻叱了声,身下同样有些躁动的黑鬃马立刻安分下来。他循声仰起头,方才百步穿杨时的锐利眼神好像只是旁人错觉。
眼看那团火似的影子在瞳仁中越映越大,褚尧眉间噙着一丝困惑,毫无防备地向君如珩展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
“是阿珩吗?”
冷不丁地,君如珩眼中倏划过一丝清明。
这一声好似清风徐来,瞬间驱散了满腔戾气。他急忙刹住冲势,银钩般骇人的尖爪堪堪削断了褚尧盔上一缕红缨。
“孽畜!我要你死!”
褚晏挣身而起,兵败的颓丧和涂山的鲜血深深刺激了他,恼恨与嫉妒在这一秒足以让人忘掉□□上的疼痛。
他握紧沾满鲜血的刀鞘,琉璃镜从断裂的铠甲中跌出来,被一脚踏得粉碎。他跌跌撞撞向君如珩扑去,半途却忽然调转刀锋,精准无比地刺向褚尧心口!
变数来得太快,快到褚尧甚至来不及闪避。
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闪避。
利爪攮透□□的声音传来,褚尧依然静静地坐在马背上。血珠扑溅在额心,顺着鼻梁和下巴,打落在提缰的虎口。
温热的,滚烫。
褚晏带着不及收爪的君如珩飞快坠向地面,闷响声过后,恢复了五感的君如珩听见耳中幽幽飘进一句话。
他愕然垂首,却见说话之人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圆睁的双眼和微微上扬的唇角,皆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嘀€€€€低阶威胁已消除,请宿主领取限时奖励。】
霍然响起的系统音把君如珩吓了一跳,此刻关于人设,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原身真的只是一只普通灵鸟吗?】
【刚刚那股杀意是怎么回事?】
【褚晏死前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
系统半晌无话。
君如珩算明白了,合着系统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倒排任务表啊。
他认命道:“算了。你说的限时奖励是什么?”
太阳穴仿佛被一根细针穿过,七零八落的记忆涌入脑海,君如珩承受不住如此之大的信息量,终于不堪负荷地晕了过去。
城外战事胜负已分,蛇女眸光寸闪,长尾蜿蜒一摆,动作敏捷地游下城楼。
然而才刚落地,侧旁骤然袭风,她晃肩闪避,但对方反应更快。她随即被两根手指戳中七寸,霎时动弹不得。
迟笑愚搓动着手指,嘬唇吹了下,邪性地说:“百年蛇胆,可是难得一见啊。”
*
开春后的响晴天气并未持续太久,一转眼过了四月,江南的雨水一下变得密集起来。
昨夜雨疏风骤,庭院中九里香残,铺满一地。与蓟州偏北地的建筑风格不同,十里秦淮的院落本就婉约小巧,再有这一方自然留香,诗词里的风流韵致尽显眼前。
可惜好花好景,偏偏遇上的是不解风情之人。
一只快靴匆匆踏过来,在洁白郁美的花瓣上落下一个脏印。跟着那花瓣又被飞鱼服的袍脚带起,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飘飘然落在书案一角。
“宝船靠岸的消息武英殿已经收悉。圣上的意思,您若休整得差不多了,还是尽快入宫复命。观澜小筑虽好,究竟不比宫中齐备。”
换上飞鱼服的迟笑愚少了几分江湖游侠儿的落拓,往面前这么一站,颇有点肱骨之臣的意思。
不过这“肱骨”寻常时候也就是个摆设。
在蓟州时,君如珩曾问起迟笑愚的身世,褚尧只告诉了他一部分真相。事实上,迟笑愚不仅是蜂云谷少谷主,还是北镇抚司仪鸾卫下的一名锦衣卫。
当年蜂云谷奉旨医治东宫体内寒毒,眼看老谷主就要有所突破,却被一群来历不明的鬼面人夜半闯谷,屠尽满门。
他膝下独子迟笑愚因在外游历,侥幸躲过一劫,因其继承了迟墨毕生精学,故武烈帝下令由他子承父业,继续给东宫治病。
因其江湖人士的身份太点眼,皇帝便在锦衣卫中给他谋了个闲职。而迟笑愚亦想借着当差的便宜,查清父亲被害的真相,也就顺水推舟接了牌子。
他虽是官身,但褚尧从不对他立规矩,除了定期问诊外,迟笑愚一多半时间都在宫外游历。也正因如此,蓟州兵变那会,谁都没留意到他领着东宫腰牌出城之事。
即使没有君如珩阵前化形那一出,迟笑愚搬来的救兵也足够将叛军一网打尽。
此时距离燕藩谋逆已经过去一月有余。
“孤不是让你回禀父皇,平叛以后,还有些善后事要打点吗?”褚尧手握紫毫小管,在纸上漫不经心地勾抹着。
迟笑愚清清嗓,道:“许是牵涉兵权,皇上心里多少有点放不下。又许是,父子情深,他老人家真的想您了。”
笔锋一顿,褚尧斜眼看他,迟笑愚自个也觉得荒唐,忍不住笑起来。
褚尧搁笔,牵了牵盖在软垫上的锦帕,“四卫平叛的战报可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