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抬眸,将离慌忙避开他目光,又补了句:“我在说那只灵鸟。”
褚尧灯下把玩着琉璃镜,拇指沿镜架向上推滑,到两点凹陷处,又改成慢慢摩挲。
没来由地,君如珩觉得那手势熟悉,腰背和肩胛骨一齐麻痒起来。
“你跟孤这么久,可曾见孤为什么人什么事固执过没有?”褚尧将琉璃镜架到鼻梁上,眸底熠熠生辉,“偏偏,他是头一个。”
“砰”一声,君如珩心上有焰团炸开,炽火从内燃到外。
这一晚,于他是奇异的冰火两重天。
待人去屋空,君如珩落到地上,确定四下无人时,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本《溟海录》。
折痕老旧,看来已经标记多时。
君如珩唇间翕动,一字一字念出声:“世传毕方鸟三魂赤忱,凡与之结契者,可解毒,可驱蛊,可€€€€”
他瞪大了眼。
第12章
额,该死,最要紧的一句怎么教藏在怀里的关东糖给糊住了!
君如珩用指甲划拉几下,糖渍却有如强力胶牢牢附着其上。
时间紧迫,褚尧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君如珩勉强分辨出龙脉二字,神色一动,草草吹掉粘在封皮的糖屑,把书塞回原来的位置,逃也似的离开了书房。
可筑龙脉?
可毁龙脉?
可灌龙脉......
君如珩快步穿梭在曲院回廊,一个接一个猜想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夜半的月华落在堂前,清亮亮的水洼映出一张神思不属的脸。
毕方鸟三魂赤忱,精血可灌龙脉。
君如珩以为这当是最合理的解释。
灵光骤闪间,他忽然明白褚尧当初救他的缘由。世间爱恨,皆有因果,便是菩萨尚且不会无故低眉,何况一国储君之于心怀不轨的小小灵鸟。
然而褚尧终究没有那么做。
从东巡至今,他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动手。甚至就在几个时辰前,只要他肯顺着那老太监的话,稍稍给出点暗示,以武烈帝掘堤破圩的霹雳手段,灵鸟纵有九条命,也绝无可能逃过被生祭的下场。
他此身厄运难逃,焉知不是坏在心软二字上。
夜风吹人清醒,君如珩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闲云浅浅留下阴霾,又淡淡散去,终是澄明得让人心动。
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亏欠了褚尧太多,今夜过后,这亏欠更是到了不得不还的地步。
*
头夜的好月色,并未换来第二日的晴照。
破晓时分起了风,雨跟着掉了下来。
太极殿四境清幽,雨落檐下续作珠帘,噼里啪啦敲打着青石板。
“殿下仔细带湿了衣袍,万岁爷在里头候您多时了。”陈大伴揣着袖子,脚下半步不挪动,朝身后小太监努努嘴。
小太监弓身放好轿凳,褚尧却绕了过去,靴底径自踩在水坑里。
“有劳大伴相迎,父皇近来安?”
陈大伴将东宫细微的嫌恶看在眼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有您记挂着,他老人家怎能不好。殿下别闲话了,万岁爷早起吩咐,等您一回宫,便教来无极殿给列祖列宗敬炷香。”
他语气里的倨傲就快溢出来,将离面色一沉,扶刀欲上前,被褚尧挡在了身后。
“为人臣为人子,应该的。”褚尧进宫前摘了琉璃镜,失了神光的眼睛眺向笼罩在雨雾里的殿宇,各有各的隐晦。
天子信奉道教,无极宫仿照三清殿规制,丹漆抱柱通天彻地,居中一顶等人身的鎏金双龙耳香炉,青烟喷吐不歇。
褚尧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生厌的沉水香气,他呼吸一滞,脊柱瞬间紧绷如弓。
“阿尧来了。”
袅袅团雾间浮出个人影,盘膝正坐,面前是三幅巨大的帝王画像。人物服饰随朝代更迭各有不同,但面容却无一例外相似。
轻烟斜掠过画中人眉眼,又照葫芦画瓢地勾勒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长眉入鬓,眉峰不显,眼尾走势略略低垂,俯瞰群臣时显得慈悲。
但此刻,那双眼抬望着壁上画像,瞳仁以下大片留白,却是相书中常说的“阴戾之貌”。
杨秉仁说,今上是先帝诸皇子中与他容貌脾性最相近的那个。而他得以顺利承继大统,多半和这点不无关系。
武烈帝保持这个姿势,漆黑的眼珠子一错不错,仿佛深深地陶醉其中。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动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年迈的声音就如殿中弥散的沉水香一般,平静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衰朽。
褚尧浑身的紧绷感更甚,垂手行礼道:“儿臣料理军务来迟,耽搁了向父皇请安,请父王责罚。”
“无妨,”武烈帝缓咳几声,向他招手,“阿尧此番东巡辛苦,过来让朕瞧瞧,瘦了没有?”
褚尧强忍着胃里不适,喏声上前。
武烈帝颤颤地伸出手,托住褚尧的脸颊。他做了几十年的守成之君,这双手既没挽过弓,也没开过箭,因而保养得十分得宜,连半个老茧都没有。
可只要褚尧稍稍一低眼,就能看见光洁皮肤上分布的零星瘢痕。
那是一个人毛血益衰的象征,也是无论怎么精心粉饰都遮掩不了的现实。
手掌顺着颌骨,慢慢上推,指腹点校过鼻梁、鼻翼,再到眉骨,像是要隔着那层皮相,将褚尧每一寸根骨都抚摸到位。
随着他的动作,武烈帝面上慈色愈淡,眉峰向额心推高,昏€€的三白眼里好似正在酝酿一场风暴。
猝不及防地,一阵剧烈的压迫感让褚尧险些痛到失声。
武烈帝十指作钳,用力摁压,像是对这副根骨充满了憎恨与不满,恨不能立时将其碾碎重造一样。
钻心的疼痛迅速从头脸传遍全身,褚尧甚至有种魂灵出窍的错觉。他忙于挣扎一度忘了呼吸,窒息的恶心感在胸口翻滚搅动。他像个溺水的人,手脚发凉,鼻息错乱,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放过”。
这场漫长的“舐骨”仪式终以武烈帝力竭而告终。
武烈帝手抚胸口,不断缓着呼吸,唇畔扩出一点笑。然而眼梢残留的猩红令那笑容看起来不仅虚伪,而且骇人。
“不对,还是不对。你为什么长得不像朕,为什么......你为什么生得这副样子?”
武烈帝在耳边一迭声追问,褚尧却像是习以为常。
他从容地直起身,整顿好衣冠,适才的混乱都随他侧颊指印的淡去,复归平静。
“儿臣肉体凡胎,劣质天成,命格能由人捏造,这身顽骨终是没法长成父皇心目中的样子。让您失望了。”
武烈帝怫然作色,高高地扬起巴掌,褚尧闭上眼,半天没听到那声脆响。
俄顷,那只手凉凉地落在发顶,“罢了,你是朕与昭柔的孩子,不管你生成什么样,朕都一样视若珍宝。”
听到“昭柔”这个名号,褚尧不由得恍惚一刹,眼前朦胧地又浮起那座遍是凤凰花树的小院。
正值窗外云淡天高,晴丝袅绕,女子吴侬软语的哼唱给漫漫长日也平添了几分意趣。
彼时还当盛年的武烈帝与她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昨日景还如昨日新。
但小院里的凤凰花树早已枯朽多时。
褚尧至今不能忘,那年冬月的阗阗雷声里,一捧接一捧沙土是怎么没过女子脖颈,到满齿鲜血说不出话的口,再到鼻腔。
然后是被哀毁和不舍浸透了的含情眸。
最后一捧土覆上时,褚尧眼前一黑,从那日起,容纳了毕生欢愉的院落再无春意光顾。
“朕听闻,你在蓟州时,曾经去信给多个汉藩旧部。”
回忆突然被打断,武烈帝撩袍盖过膝面,慢条斯理地开口:“要是烛龙四卫赶去不及,让那群乱臣贼子拿下蓟州,阿尧岂非将朕的江山置于险境?”
语气不重,但质问的意思溢于言表。
褚尧收拾好情绪,道:“父皇明鉴,儿臣曾往夔川渡口查看过,发现历任蓟州参将都会采取垒高河堤的方式治理水患。久而久之,叛军合围必经的永川古道正处于下势€€€€”
武烈帝掐断话音:“你怎知他们必然会经过永川道?”
褚尧:“因为儿臣会亲率近卫前往道口拦截,叛军打着诛妖邪的旗号,儿臣必然是他们最首要的目标。倘若天不开眼€€€€”
“你就怎样?”
“儿臣便仿效父皇当年掘堤之举,与那些斗筲之辈同归于尽。”褚尧坦荡地说。
武烈帝盯他良久,忽然笑起来:“抛却这身顽骨,论心性,倒还有点我褚家人的样子。可惜了……”
余下的话散作一叹,褚尧不当这是夸奖,也没深究他到底可惜什么,从袖袋里倒出一封奏呈,递上前。
“遵父皇叮嘱,填补汉藩兵缺的名单,儿臣已让兵部照惯例草拟好,请父皇过目。”
武烈帝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接过奏呈,仿若不经意地问了句:“朕那日不知听谁说,阿尧近来和北境有书信往来?”
语气随意得真就像是一句闲话。
殿外耳力过人的侍卫倏然攥紧刀柄。
褚尧眉心亦划过一丝不安:“再过几日,就是外祖祭辰。舅舅来信,让我在虞氏的金陵旧宅中,替他点一盏长明灯。”
东宫外祖,千秋王虞鹤龄,曾是大胤隆康年间的名将,也是先帝亲封的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
虞家得先帝器重。千秋王膝下一儿一女,女儿虞昭柔尚东宫为正妃,儿子虞珞年纪轻轻便官居襄龙卫一品都指挥使,满门荣耀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可就在那场冬雷过后,虞皇后一夕暴毙。丧仪还没有办完,虞氏父子便奉命出镇西北。那几年九边动荡,关外诸部联手犯我北境,千秋王坚守孤城三日,以身殉国。
其子虞珞,也就是褚尧口中的“舅舅”,那一仗后接过父亲帅印,在塞上的秋沙白草里迅速成长为新的铁壁铜墙,人送称号“小王爷”。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递上的补缺名单里,有不少将领都曾是千秋王麾下旧部。
褚尧有种被撞破秘密的慌张,局促道:“父皇明鉴,儿臣只是以为这些人统兵多年,经验老到,适合料理盘根错节的藩地事宜,并无其他用意。”
武烈帝翻看着花名册,眼皮耷下来,让人分辨不清他的喜怒。
照实说,虞家旧部的确是合适人选。武烈帝并非没有动过召回虞珞的念头,但“小王爷”这个名号,时刻提醒着自己,他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弟弟。
更何况,虞珞如今还和太子有了首尾……武烈帝将册子“啪”一合:“此事容后再议。至于承策。”
他唤虞珞表字,“千里风尘,便不劳他辛苦这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