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低低应是,脸上失望肉眼可见。之后武烈帝再同他说些什么,褚尧答得逐渐敷衍,武烈帝见状也不多留,挥手令他跪安。
出得无极殿,褚尧神情却幡然为之一变。
外面雨还没有停,将离三步并两步跨上前撑伞,却被褚尧拒绝。
将离腹中藏着事,看见东宫不加掩饰的疏离,心好像突然缺了一块。他固执地追出去,伞檐斜过褚尧肩头,自己从头到脚,哪怕一根头发丝都被雨水浇得透湿。
“将离。”
“……什么?”
褚尧轻飘飘地道:“过两天,给外祖点一盏长明灯。”
他说这话时眸光忽闪,手折入袖中,手指悄然攀住了袖口。
那里才是舅舅真正寄来的书信。
“京中人人算计,福祸难料,何如立马山北,手刃几个蛮夷来的痛快!”
既然舅舅心存此志,褚尧也不想把虞家再拖进即将搅起的泼天漩涡。如此酣畅一生,却也不赖。
这时长街尽头迎面赶来一个人影,正是迟笑愚。
“天爷,总算让我找着您了,快,那只小灵鸟出事了!”
第13章
闻言,褚尧双眸一冷,当即质问将离:“孤不是吩咐过府上,这几天不许他随意乱走动吗?”
君如珩当日“言行无状”,在东宫心上留下了刺,他出来便下了禁足令。但将离一干仆从不明就里,只见太子把人宠得无法无天,说禁足想来也只是气话。
再说,那小祖宗鸟身一变,真能上天,将离横不能举张网,满世界逮鸟去。
面对质问,他吞吞吐吐,有苦难言,迟笑愚先按捺不住了。
“走不走?再晚,那小子可真要被人劈八瓣了!”
褚尧握着琉璃镜的手一顿,须臾叹口气,将那琉璃镜端正四方地戴好:“走吧。”
雨势渐渐小了。
马蹄踏溅飞泥,路不好走,但黑鬃马行得又快又稳。马尾甩飞的水珠落在迟笑愚脸上,他伸手抹了把脸,心说不是不急么。
一路疾行至云商坊,这里是金陵城内最大的集市,三教九流,店铺云集。
东宫生在养在锦绣丛,来这种地方还是头一回。刚入灯市街口,就见某位因付不起钱而被店家扣下的娇宠,正在和人拉拉扯扯。
“这便是迟兄口中的要紧事?”
迟笑愚晾开双掌,露出个无辜的表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不是头等大事。”
君如珩发誓自己没想做老赖,可这素日里的一饮一食都由东宫包办,离掉这个钱袋子,他才意识到偌大金陵城,物价简直高到离谱。
“一盏河灯你要我一钱银子,怎么不去抢呢?”
开春生意艰难,老板见君如珩装扮,只当来了位贵客,浩浩荡荡摆出一屋子彩灯供他挑选,谁知听完价才知道,原来是个金玉其外的穷鬼。
老板当然不忿,摆出一副地痞流氓的做派,拉着君如珩不让走,说什么都要他东西买下。
君如珩被缠到着急上火,刚想施展一通拳脚,越过人群就看见骑在马上的褚尧。
他眼前大亮,扬手使劲挥着,生怕褚尧看不见自己,一边无声做着口型:“救命!”
但褚尧琉璃镜后的眼睛微弯,似是分辨不出对方在说些什么。
半瞎装瞎,旁人只能吃哑巴亏,君如珩情急之下放声大喊:“褚€€€€”
喊到一半他才想起,以东宫在民间的口碑,“褚尧”这个名字脱口,怕是要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君如珩随即改口,气势十足道:“褚知白,你给我站住!”
原已准备打道回府的褚尧右眼顿时跳了跳。
最后他终是认命地翻身下马,替娇宠结清了河灯钱,转身就撞见迟笑愚饱含深意的笑眼。
“事情闹大,引来百姓围观,丢的是东宫颜面。”褚尧面无表情,瞥一眼数着河灯兴致盎然的娇宠,冰封似的神情似乎融化些许,“这厮恶意抬价、欺行霸市,递个话给皇城司,抓了吧。”
眼下正当寒食前后,胤人规矩行祭礼,请新火,金陵街头纵然落雨,也比寻常热闹不少。
君如珩此刻浑无两人正在冷战的自觉,拦住片刻不愿多留的褚尧,直言来都来了,“殿下也该沾沾人间烟火气。”
褚尧牵了唇角,眼中殊无笑意,他拨开少年散落鬓边的一缕碎发,柔声问:“阿珩可是觉得在孤身边待着寂寞了?”
君如珩并未听出话里的不对,语气忽一下深沉起来:“人间好景,总是见一面少一面。今日看过,也当留个念想,往后如何都不觉遗憾了。”
褚尧眉心微拧,似在思忖这句话的深意。
不过弹指间,君如珩收敛愁容,轻晃着勾在小指上的河灯:“不管怎么说,总得等放了河灯再回吧。”
寒食节气放河灯,是民间流传了几百年的风俗。褚尧听人说,若是有什么亟待实现的愿望,便可将其写于红笺系在灯上,河灯飘得越远,愿望成真的可能性就越大。
褚尧不信这套,但他对灵鸟有什么心愿,又或者说有什么愿望是自己不知道的,却是有些好奇。
他抬手,对身后两人道:“你们先回宫,莫教父皇知道了担心。”
将离还有顾虑,迟笑愚扯了把他胳膊:“别犯痴,大不了悄悄跟着就是。”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
古洛河畔烛影彩灯,琴鼓喧嚣,大小商铺鳞次栉比,各式新奇玩意让人目不暇给,比之蓟州城赫然又是一番新气象。
前世的军旅生涯既刺激,又不乏无趣,常年出没于密林深处的君如珩这会瞧什么都新鲜,差点忘记了正事。
他猛然转首,见一袭青衫还在不远不近地跟着,顿时松了口气。
褚尧不知何时已经把琉璃镜摘下,脸上又露出那副漠然神情。四面欢景于他,约摸只是个模糊的大概,他看不清热闹,热闹也毫不留情地将他排斥在外。
好几次,兴奋的游人差点撞到他身上,君如珩张口提醒,声音随即被街头熙攘盖过去,只能眼睁睁看他被人掼了个趔趄。
君如珩没来由心头一疼。
他放下手里的小玩意,跑回他身边,半带埋怨地问:“不是有眼镜吗,为什么不戴上?”
“人多,撞到地上,碎了。”褚尧解释道。
君如珩“啊”了一声,语气里能听出明显的失望,褚尧便问:“怎么了?”
君如珩随口含混过去,跃跃欲飞的眉毛瞬间耷拉下来,牵连出一抹愁色。
这些,褚尧都看在眼里。
他静观其变,却忽地被人捉住了手腕,一匝红线款款缠上来。那点眼的红愈衬得皓腕如雪人如玉,鲜明对比之下,独有一段不可言说的风情。
君如珩莫名有些口干舌燥,半晌欲盖弥彰地低下头,小声嘀咕:“缠住,就跑不掉了。”
娇宠本意只想舍身做回导盲犬,就连红线也不过是临时扯下来的发带。谁想话说出口,竟是这般怪异。
华灯在两人间斜出条阴阳线,褚尧于暗处眼波微动:“缠住,就跑不掉了吗?”
君如珩:“我不是......€€,你干什么?”
红线另一头被人从掌中抽出,缠到了他无名指,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如褚尧的秀气,衬上红线更似烈鹰指上环扣。
“这样就跑不掉了。”
褚尧回腕时红线轻扯,带得君如珩心口跟着一跳。
十指连心,诚不欺我也。
距离开灯还有一段时间,两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左不过是在打发辰光。
但好像,这就是最好的辰光。
街头搏戏之风盛行,尤以飞镖一类最受青睐,君如珩对这种冷兵器素来感兴趣,捺不住技痒,拽着褚尧扎进人群围聚最多的一家。
摊主轻车熟路地吆喝:“诛心者重彩,封喉者截半,十文一次,一次十镖!”
与常见的环形镖靶不同,这家摊主用的是人物小像,青面獠牙,其状狰狞。
君如珩起初还觉得有趣,等转首看见镖靶旁的一行行字,顿时便笑不出来了。
“有命无运,祸国妖邪。
皇天当诛,厚土当弃。”
这内涵的是谁,不言而喻。
君如珩总算明白这家搏戏摊前,何以这样热闹。
他回眸去看褚尧反应,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但很可惜,斗大的汉字迎风招摇,但凡有点视力的人,都不会熟视无睹。
君如珩头回萌生一个念头,半瞎太子怎就没索性瞎个完全?
好赖不必直面这人心龃龉。
褚尧看到了,神色不改,但君如珩敏锐地察觉到系于无名指的红绳轻轻一颤,余波久未散去。
“我不喜欢这里,走吧。”褚尧扯动红线。
愚人的恶意就如同智者的伪善,明枪暗箭地伤人至深,前者甚至都还不自知。
褚尧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然而君如珩反手却将他牵停。
“就这点彩头唬弄谁呢,还不如玩点刺激的。”
众人歇了哄闹,寻声看过去,就见一红衣少年斜靠在酒旗下,眼含痞气,披散的长发不显凌乱,反更给人以一种潇洒恣意之感。
“敢吗,老板?”
搏戏之要就在一赌字,摊主若是怯了不敢应,那便属实自砸招牌。
老板也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便问怎么赌。君如珩懒懒站直身,端臂竖指测算了距离。随手从旁边摊上扯了块黑布蒙眼:“盲射。”
蒙眼投镖这种事,得修为多深的高手才敢一试。摊主只当来了个砸场子的,牛气哄哄地便要撵人,却架不住君如珩开价实在诱人。
“一镖十两,我输一轮,筹码翻倍。”
“那要是,赢了呢?”
君如珩打了个响指,“你就给我摘了这破落牌子,小爷瞧着碍眼。”
河边风汩起,吹开君如珩的袍袖,他指夹飞镖举过耳边,似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数息之间,镖已脱手,但见得眼前菁芒一闪,飞镖不偏不倚正中画像喉头。
只是二彩,摊主不以为意地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