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君,没用的,放弃吧......”
蛇女含泣的哀求犹如魔音绕耳,激得灵府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戾气再次蠢蠢欲动。
一瞬间,君如珩直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般扼上那女子咽喉,越收越紧。
他此刻理智全无,皆凭怒气役使着,像个疯子,力道大得惊人。蛇女艰难喘息,却不阻止,眸底渐渐泛起水光。
“......”君如珩通红的眼睛试图分辨出她的口型。
俄顷,他才明白蛇女说的是:“对、不、住。”后心倏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君如珩不觉松了手,踉跄着倒退一步,反手摸到全数没入脊背的刀柄。
“千乘负我,三界亦然。”
君如珩缓缓睁眼,从颈部向面颊次第浮起鲜红的羽鳞状纹路,逐渐向额心束拢,俨然一顶其状诡谲但又精妙绝伦的面具。
假面之下,神魔难辨。
谕松先是没反应过来,掌中桃木剑距离额心仅一指之地,忽被剑锋传来的强力震得手臂一麻,转眼就甩飞了出去。
鲜血遮蔽了视线,他仓促抹掉,却像是怎么都抹不尽似的。
四面用来困住君如珩的符€€一串接一串腾地而起,全都飞到了谕松脸上,密密麻麻,好似古代传说中的黔刑。
他很快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不过片刻光景,谕松脸上的血肉就像泼了层硫酸,迅速融化殆尽。
只剩一张松垮的皮囊覆在他嶙峋的头颅之上,他牙齿咔咔打着颤,恐惧的声音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摩擦出的动静:“灵,灵魔......”
风回电激,火光扑朔那一刻,枷锁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太庙前乱作一团。
当初叫嚷着释放灵鸟的一众藩臣两股战战,奔逃无门,江阶更是连连后撤,歇斯底里地喊:“魔物,来,来人,快把他拿下!”
“轰!”
天空中惊雷暴响,众人惊恐地发现,挣脱束缚的君如珩一步步走向被符文反噬的谕松真人,抬起了手掌。
“心魔附体,见血方休。圣上,要救吗?”闻坎压低声问。
武烈帝悠然道:“手上沾了血,朕下令除魔才有据可依。左不过只是条不听话的舌头,割便割了吧。”
君如珩手已逼到谕松真人的颈侧,青筋毕现,而后者却在符文禁锢下动弹不得。
周遭拉杂的灌木丛里人影幢幢,数以百计的锦衣卫按箭弦上,仿佛只等一声号令。雨水敲打着蓑衣笠帽,死一样的寂静和那厢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强兵重围之外,修为耗尽的涂山缓抬起狐狸面,雨水冲淡了他眉间恨意,原本丑陋的面容竟然流露出一点恬静。
“主子,我替你报仇了啊......”他又哭又笑,气息渐低。
谕松脸上早已骇无人色,君如珩感受到那因紧张和恐惧而加快的搏动时,目光倏忽迟疑了下。
就是这当口,突如其来的剑啸訇然撞击耳膜。
褚尧出手又准又快,那一剑的利落让人以为他只是想给谕松一个痛快,而不疑有他。
剑锋拔出,血珠扑洒在褚尧下巴,他望着谕松倒地的尸体,神色间一划而过讥讽。
“国师大人,孤与你的这套命格,还满意吗?”
武烈帝微微蹙额,正要抬掌示意,却见褚尧迈出一步,旋身将君如珩挡在剑锋后。
第18章
若说在此之前,武烈帝尚存了一丝侥幸,那么灵鸟堕魔以后的表现,则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戒惧。
圣心急转,就在一念之间。
灵鸟必须死。
然而就当武烈帝下令将君如珩当场射杀时,东宫忽而拔剑将人牢牢护在了身后。
“阿珩并非魔物,他只是,一时乱了心智。”褚尧持剑温声,“请父皇明鉴。”
四面风波未平,人人脸上挂着惶遽,只见太子殿下转身握住君如珩手指,安抚地捏了捏,跟着又异常娴熟地掏了掏对方魔纹未褪的下巴。
那情状,哪里像是降魔,分明是在逗鸟。
君如珩竟也不退不让,双目微眯了一刹,杀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着天真的迷惘。
褚尧眸中浸了点笑意。
但手上动作却分毫不含糊,并指触额,杳杳一点凉意,沿整个头骨蔓延开,仿佛冷飕飕的大网,暂且兜住了横冲直撞的灵力,也使那股不断膨胀的戾气得以冷却。
君如珩眼神愈发乖巧,简直到了让人赏心悦目的程度。褚尧落手时滑过他的鼻梁,再到唇珠€€€€
不轻不重的一记揉捏,在旁人眼里并未留下端倪,君如珩特殊时刻的钝感,亦只让他略感困惑地歪了歪头。
褚尧神色不改,两指轻分。众人皆可见一道金光从指间弹射出去,半空就结成了错综复杂的灵髓符。
然而精粹澄澈的亮光中,一缕黑气则显得格外刺眼。
褚尧道:“有人以灵气化祟,借天雷破府之力,趁虚而入。阿珩平白被人当刀子使,真正的始作俑者,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符身激烈一震,那€€格不入的黑气兀然剥开,如离弦的箭一般,在众人头顶划出道弧度,钻进外围已气息全无的死狐狸身上。
江阶唇面皆白,颤着手指问:“那,那是什么?”
世人皆知,燕世子身边有一只打小豢养的白面狐,自蓟州兵败后便不知所踪。
如今冷不丁见其现身太庙,再一想东宫所言,似乎映证了蓄意陷害之说。
“逆党果然贼心不死,太庙之地就敢如此兴风作浪,看来说燕藩有异心,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只可惜国师大人,平白糟了这池鱼之祸......”
“话不可说太早。以谕松修为,小小妖狐岂能瞒过他的眼睛,这里头怕不是门道还多着。”
褚尧淡淡扫一眼死状极惨的谕松,心中冷嘲:有命无运么,命贵一时的国师大人怕是死也想不到,这句话终究应在了自己身上。
武烈帝在群臣窃议声里面色倏沉。
事已至此,他只能下令彻查。便是要把狐妖扒皮抽筋,以证明他确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也断不能再落人口实。
褚尧眼看涂山被人像条癞皮狗一样拖走,紧了紧手臂。怀中气血两亏的人终于撑不住,魔纹渐渐淡去后,“哇”地呕出了一口血。
几点猩红溅上褚尧的衣领、下巴,润白之中,尤为醒目。
君如珩虚弱地道:“那什么,我不是有意的,我给你擦擦。”
褚尧浅浅含笑,优越的臂展一整个将少年腰身固定住,把佩剑与他作支撑:“不必,只是还要委屈你忍耐一会。”
君如珩握着沾有那人温度的剑柄,拇指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不论如何,灵鸟伤人是事实。”武烈帝缓声道,一句话就堵住了悠悠众口,“国师无端遭此横祸,若不能明正典刑,朕对列祖列宗也没法交代。来人。”
锦衣卫鱼贯而出,满场寒光暴现。
“拿下。”
褚尧立身不动:“谕松之死,乃符文反噬的结果,最要命的一剑,也由儿臣捅出,这条人命无论如何不该阿珩来担,父皇若要问责,儿臣愿一力承担。”
君如珩微怔。
褚尧松开手,屈指擦掉了下巴上的血迹。
“列祖列宗跟前,是非曲直自然无人比他们看得更清楚,”他放轻了声调,“父皇,三思啊。”
武烈帝噎了一下,不怒反笑:“若叫列祖列宗瞧见,太子目无君父,偏帮外贼顶撞于朕,是否也要哀叹江山国祚错付于人?”
这话说得极重,再往深究,竟是要易储的意思。
太庙前的空地一时鸦雀无声,雨虽然停了,但笼罩在君臣头顶的阴云仍未散去。祭台上残旗厮打,风暴还在继续。
褚尧指尖沾着血,埋头思索了一会,照旧温和道:“有件事未能禀明父皇,是儿臣的疏失。儿臣与阿珩已结下同心契,他若有万一,儿臣亦难得善终。”
一言激起千层浪,看着胤国君臣不可置信的眼神,君如珩不禁纳闷。
至于么,反应这么大。
知道的是在自己身上装了个定位仪,不知道的还当他跟褚尧签的是一纸婚书呢!
武烈帝闻言剧震:“混账东西!自来人灵有别,相隔霄壤,你此为,将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听着这话,君如珩心中疑惑更甚,难不成这同心契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褚尧也不辩解,只道:“木已成舟,父皇难不成要为一点虚无缥缈的猜想,便折进儿臣的性命吗?”
“你!”武烈帝如鲠在喉。
当空一声嘹唳,胤军常用来传书的百里隼盘旋而下,扑落在闻坎肩头。
他摘下套脚环上的信筒,看过,脸色微变。
“圣上,有消息了......”闻坎耳语了几句,武烈帝眉心一拧,“你跟朕来。”
君如珩满眼写着担忧,不禁伸手勾住了褚尧的衣袖。
褚尧回过头,像是与他耳鬓厮磨,“放心,孤不会有事。”
就着这个姿势撇过脸,浅嗅着君如珩颈项间馥郁的血腥气,柔声道:“阿珩的血染了孤的白衣,孤还要你负责到底。”
君如珩耳尖发红,引得褚尧不禁想,此刻那耳后的小痣是不是同样艳若丹砂。
四下无人,武烈帝也不再乔装善长仁翁,阴沉着脸道:“别以为一道同心契就可以保住他,朕想弄死他,有几百种方法。”
“儿臣不敢。”褚尧道,“只是儿臣以为,父皇少则要留他一命,到坐实了燕王叔的罪名。毕竟天牢待久了,还有什么是您想听却听不到的。”
武烈帝霍然起身:“放肆!你打量着在同谁说话!”
褚尧不卑不亢:“适才那只百里隼,是甘州来的吧?燕王叔有消息了。”
蓟州兵败,燕世子身死,虽无直接证据表明燕王褚临雩身涉其中,但事后他却此地无银地望风而逃。皇帝下令全国缉捕,时至今日都一无所获。
武烈帝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这种盲听百里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
褚尧依旧立在阶下,但在这瞬间,武烈帝却觉得两人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
他不喜欢这张看起来和自己半分不像的面孔,甚至可以说恨。但武烈帝从未设想过,有天自己面对这张脸时,竟然会生出忌惮的情绪。
对于帝王而言,承认怕是一件考验胆量和度量的事。
很不凑巧,这两样武烈帝都不占,于是恼意变得更加明显。
他撩起袍子,站在褚尧面前就是一巴掌。褚尧被打得耳畔轰鸣,既不躲,也没有如皇帝所愿低下头,而是把握着节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