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这回无旨进出死牢,全是狱卒看在将离和天魁星的兄弟情分上。将离唯恐在这里见到哥哥,表情迟钝的脸上罕见透着一抹急色。
“谕松真人那边都打点好了?”
将离随在身后回:“请旨圣上施以洗灵之法的奏呈已经递上去,原汉藩各部收到了风声,如殿下所料,暗地里皆有动作。一家之乱不足惧,可这么多要防之地同时生变,圣上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理。”
“谕松真人乃父皇亲封的一等国师,他的话在大胤便是佛语纶音,谁敢不信服?”
褚尧嘲讽地勾起唇角:“天子也不可以。”
武烈帝龙颜震怒,翻手将奏呈扔进香炉里烧了:“谕松老道反了天了,无朕的旨意,他怎么敢递这样的折子,真当自己是天命神授了!”
“皇上息怒。”陈之微慌不迭从香灰里抢出折子,拍打着道,“天命,咱们当真不可再违。”
武烈哼一声,眸底含煞:“不可违朕也违了多回,还怕再多这一次吗!”
陈之微不敢反驳,只得赔笑道:“江阶等人在仰春台一跪七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再没个解决,您就只能将他处以极刑。谕松真人的子侄刚和江家结了亲,为保唯一的血脉不受牵连,他递这样的折子,也是情理之中。”
武烈帝霍然摔碎了茶盏:“多情误事!”
“有情皆孽,多情误事。”褚尧行走在檐下,一眼瞥见拐角处晾着的两盏除祟茶。
天牢之中多杀孽,老道的狱卒都会在出门后喝一盏掺了狗血的除祟茶,寓示着除尽遍身祟气。
褚尧没有追问茶是谁放在这里的,走去端了一盏给将离:“谕松也是人,他想保子侄平安,孤又怎能不成全他。”
将离握杯的手指一动,默默饮了茶。
“洗灵之法如同将人剥皮锻骨,虽能使尘封的记忆曝于天日,可受洗之人也要承受莫大痛苦,不啻死过一回。殿下当真忍心,看他遭这样的罪吗?”
将离鲜少为私情说这么多话。
褚尧把玩着杯盏,手指有着和白瓷一样的色泽,茶汤中几点黑红载浮载沉,两下形成异常鲜明且诡异的对比。
“这是阿珩的选择,噬灵祭开始以前,孤不介意再纵他一回。就当,是对他忠心的奖赏。”
“皇上,此法虽能证明灵鸟跟燕藩确有勾结。可洗灵是要当着褚氏宗亲的面进行,一旦千乘族的秘密暴露,那咱们.....”陈之微忧心忡忡。
武烈帝的脸色愈加难看。
这时帘后传来一阵细响,陈之微霎时警惕:“谁?”
€€€€€€€€,一条被火烧过满是丑陋疤痕的狐狸尾巴先探了出来。
“涂山?”武烈帝眉梢微微一扬。
第17章
这一年的金陵春色似乎格外短暂。
才四月中,连绵雨水并没有带来清凉,反而使偌大京都变成一个蒸笼。人置身其间,便觉有无数燠热黏连的牛毛细针刺破皮肤,渗透肌理,心情也越发浮躁起来。
难捱的春夏之交,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仿佛惊雷,撼动了胤人沉闷无趣的漫漫长日:
武烈帝决意在太庙前对灵鸟施行洗灵之法,以平朝中物议。
这个消息之所以说大,是因为有胤一朝,除了需天子亲临的六仪之礼,鲜少再有惊动太庙先祖的大事。
之所以说意料之中,则是因为替灵鸟喊冤的声浪早已远播山东、直隶。各地归降派,尤其与汉藩关系密切的一帮人,恍如惊弓之鸟般群起抗争,说什么也要皇帝给个交代。
时隔数月,蓟州哗变又有了易地重演的趋势,只是这一次,锋芒所指却换了旁人。
行刑之日很快就到了。
褚氏宗亲到得齐全,这几日上蹿下跳闹得最凶的藩地旧臣也赫然在列。江阶不住擦着汗,太庙威严甚都的气氛无形给了他一种压迫感。
他陡然有些后悔,此番一而再再而三地进逼,是不是失之冒进?都怪那个无端入梦的和尚怂恿。
“圣上驾到€€€€”
脑袋昏沉的君如珩循声抬起头,隔着玄衣€€裳的武烈帝,一眼捕捉到身着月白色€€袍,腰系狩猎纹带€€的太子殿下。
他还是那么干净,像一轮白俏的月,悬在可望不可即的山巅。
君如珩突然庆幸闻坎大发慈悲给自己换了身衣裳,眼下的他看起来不体面,但至少不那么狼狈。
这令君如珩有底气朝褚尧的方向露出个宽慰的笑,然而他惊讶地发现,对方少见地在这种公开场合架起了琉璃镜。
东宫该不会认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吧?
君如珩笑容酸涩,心头不合时宜地潜生出一股暖意。
“行刑。”武烈帝言简意赅。
仙风道骨的谕松真人应声走上祭坛。
所谓洗灵,是针对那些混沌未开的灵识,借助天雷之力强行破开灵府。雷火涤清内里蒙昧之气,就好比用割骨刀剜净体内的赘余增生,还原灵肉本来的模样。
谕松真人而今还要多一步骤,便是将君如珩的灵识剥离,置于水镜之中。
凡此种种,轻则损及发肤,重则伤害根骨,将离曾道“不啻死过一回”,绝非妄言。
血为媒,符为引。
三炷青烟通天贯地,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成片的雷云从四面八方聚合,层层堆高,深浓处犹如被一滩墨色从内而外地浸透。
日晷指针正延向午时,眼前早已如永夜般骇人。群臣忽然陷入死寂,此起彼伏的喘息间压抑着极大的不安。
无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人们心头不约而同划过两个字。
天谴。
谕松真人戟指向天,一声语意不明的厉喊过后,不祥的电光长追直下,耀得眼前雪白一片!
君如珩耳边炸开巨响,那瞬里,声光电的刺激让他五感顿失。他在短暂的麻木里剧烈抽搐,口枷也不能阻止利齿咬破舌尖,一抹殷红顺着唇角缓缓流淌,打湿了前襟。
又是两道天雷。
君如珩猛然仰颈,极端绷紧的皮肤下,似乎能看见鲜活的动脉在有力跳跃。
褚尧坐在圈椅里,上身微微坐直,镜片后的眸底涌动着一丝情绪。
武烈帝俯瞰一眼,颇感意外:“看不出来,东宫竟对一只鸟雀上了心。”
闻坎也跟着转过视线,观察着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眼神逐渐冷凝。
“殿下不是在担忧,”闻坎仔细分辨道,“他是在兴奋。”
君如珩曾如死寂之地的识海忽然开始翻波。
从蓟州兵变起,蛇女,石螟蛉,再到怪物窃据褚临雩身体的那个可怖之夜。
记忆加速回流,越来越多的细枝末节涌入脑海€€€€
早在他落入燕王彀中之前,灵鸟就已在人间游荡了许久。他没有记忆,也未知来处,像是一缕游魂,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振兴不知沦落成什么样的灵界。
尽管他脑海里对于灵界的概念,始终只有一团疑影。
灵鸟似乎在不断地失忆,而上一回失忆,恰好发生在月圆之夜后,他被送到褚尧身边前的那段时间。
君如珩迫切需要把轨道往前再推一些。
飞沙走石,疾风挟雨。
君如珩湿透的发缕紧贴脸颊,苍白的脸色和被鲜血染红的冶艳的唇,雨水冲刷过他微微战栗的睫毛。
褚尧简直无法移开目光。在此之前,他偶尔也会想象,如君如珩那般健康美好的人,破碎时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褚尧没有想到,那画面会这般具有冲击力。
行刑以前,君如珩不顾褚尧劝阻,强行封闭了同心契的共情功能。但三道天雷下来,他灵力受损严重,褚尧还是能感受到烈火为刃,剖心沥胆的撕裂痛。
遍身的血液似乎被点燃,焚尽每一寸残存的理智。这具常年因病失温的身体,久违感受到疯狂攒涌着的炽热。
褚尧痛到极致,反在濒死的尽头体会到一番狂暴的快感。
不远处,有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殿下似乎对灵鸟经历的全部事情都感同身受,但他的愤怒并不明显,与其说愤怒,不说是意外。还有,我从他脸上看到了餍足。”
闻坎努力解释着:“就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事,猝不及防发生在眼前一样。”
“够了。”武烈帝不悦地打断,齿间冷冷迸出几个字,“根骨下乘。”
洗灵还在继续,灵识山呼海啸般席卷过脑海,君如珩勉强从中锁定了一个从未与闻的名称:九阴枢。
失忆前,灵鸟就已把全副精力放在了寻找龙脉上€€€€论起这点原身要比他强得多€€€€而他最后被捕的地方,正是阴山圩附近的甘州。
君如珩理解的九阴枢,当是某种开启龙脉的关窍。换句话说,只要找到九阴枢,他离光复灵界的目标就又近了一步。
“镜来€€€€”
狂风漫卷,祭台四面的旗杆接二连三折断,黑气缭绕的符文卷起一角,簌簌颤抖着几欲被风吹散。
谕松真人强按住心头涌起的不安,桃木剑一戳地面,雷声在云间震响。
他口中嘟囔着隐秘而急促的诅咒,这种法子能以最快速度将灵鸟的记忆抽离。
尽管代价是灵鸟极有可能因而变得痴傻。
“灵起€€€€”
霹雳一声巨响,用来承接灵识的水镜霎时四分五裂。碎片掠过谕松眼梢,短促的锐痛过后,血色倏地弥漫开。
褚尧眼皮一跳,立在下首的江阶大惊:“怎么会这样!”
武烈帝松弛地靠向椅背,尾光飞快地瞟过某处,又飞快收回。
“我可以赶在他的灵识被公之于众前,先乱其心智。我见过他心魔发作的模样......到那个时候,您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宣告他有罪,谁都不敢再置喙什么。”当日,涂山翻动着破碎的嘴唇,吃力地说道。
武烈帝想,狐族身为灵界三长,修为是弱了点,可这蛊惑人心的本领当真不可小觑。
君如珩没能再深究有关龙脉的真相,记忆流转的速度猛然加快,时间跨度少则拉长了几个百年。
水雾沆砀里,他恍若回到了天地初开的鸿蒙时刻。
三华巅上天雷滚滚,灵界最后一方净地也沦为焦土。君如珩勉强立稳了身形,听着业火中断断续续传来同伴的幽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攫紧了心脏。
似是不明白何以出现这样的局面。
“主君,快走吧,结界已破,来不及了!”
催促一迭声涌入耳中,君如珩偏过脸,竟是在蓟州城楼上遇见的蛇女。
他置若罔闻,狠狠撇开她,拼命凝聚起体内残存的灵力,似要孤注一掷地为灵界筑起最后的屏障。
然而他越是用力,灵力就如指间沙一般散得愈快。重剑砸在地上,火星子噼啪一下溅得老高,君如珩就像根绷断的弦,颓然滑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