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黑了吧!”君如珩跳脚,“你是黄世仁他祖宗吧。”
褚尧面不改色:“成交。”
白花花的€€银子落兜有€€声,黄老€€三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您几位跟我来。我们这个村吧,穷是穷了点,可民风淳朴啊。你们在这住多久都€€不是问€€题,只要入了夜千万别出门,其他都€€好€€说€€。”
好€€一个民风淳朴。
君如珩心中冷嗤,面上还要装得不解:“入夜不能出门?难道,这穷乡僻壤也有€€宵禁不成?”
黄老€€三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声:“实不相瞒诸位,咱们村啊,近来不太平。总有€€人走夜路时,看见鬼火一忽儿飘了过去,红黑红黑的€€,吓人呢。”
赤焰近墨,是为炎火。
君如珩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去看褚尧,却发现对方€€“空洞”的€€眼神同样望向自己。
对视仅维持了一瞬,君如珩迅速移开视线。
朔连村远比想象中热闹,方€€才€€那如死地般的€€寂静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
正值抢种季节,田垄上人来车往,牛羊接踵。袅袅炊烟腾起处,鸡犬声遥遥相闻,真正一派世外桃源的€€美好€€景象。
然而随着€€行进愈深,君如珩逐渐察觉到些许异样。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同样面色凝重的€€还有€€将离。
假使有€€人观察入微,就€€会发现他从进村开始,耳朵几乎就€€动个没停。
周冠儒倒是父母官上身,语气€€欣慰道:“盛世无饥馁,且有€€耕织忙。【1】好€€,好€€啊!”
话€€音未落,一个不谐的€€老€€声拆台似的€€响起。
“耳旁内又听得金鼓喧阗,想必是我的€€父皇将邓艾贼见。可叹他堂堂天子也跌跪在贼的€€马前。我恨不得将乱臣贼子刀刀俱斩......”【2】
君如珩在艺术上的€€造诣乏善可陈,但也听出那声音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愤恨与哀恸。
声越近,恨越明,君如珩的€€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急跳起来。
唱戏之人乃棚下€€一老€€人,翘着€€二郎腿打着€€拍子,看上去胡子拉碴,十分不修边幅。
据黄老€€三说€€,那是村里出了名的€€癫老€€汉,几年前流浪至此,谁也摸不清他的€€来历。
癫老€€汉仰头唱至高潮,见人来却突地噤声,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老€€态而浑浊的€€眼睛骤然清明。
他死死盯住君如珩,目光里含着€€三分探询七分怔忡,似要把这个人剖开来勘明真身,又对臆测中的€€真相充满了不可置信。
君如珩心跳得更急更快,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感应自胸口潜生而出。他不由自主趋前两步,那老€€汉腾地跃起身,如惊弓之鸟般扭头就€€跑。
黄老€€三打圆场道:“脑子不好€€使,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家就€€在前边。”
黄家宅院不大,里外三间,是很€€典型的€€西北风格。随行扈从分散在外,余下€€的€€除了主屋,还有€€东西厢房可以留客。
周冠儒自然而然把更大的€€那间留给了东宫和灵宠,君如珩却毫不犹豫地走向院外。
一只手抓住了他胳膊,竟是将离。
“主子日间受惊,入夜少不得有€€人相伴,公子不能走。”
君如珩讶异抬眸,眼尾划过一抹讥诮:“你家主子厉害着€€,哪能连这点惊吓都€€受不起。要我说€€,他这身好€€演技留着€€骗骗旁人还罢,用来对付我多可惜。”
将离难得流露出恼色,沉声道:“公子慎言。”
君如珩冷哼一声,一撩袍角便消失在众人视野。
四方€€院落霎时一片安静,周冠儒缓和气€€氛般咳了几咳,道:“主子,早点歇着€€吧。”
褚尧双目杳瞑,倒盛着€€天边一线青,显得格外寂寥。他闻声不动,右手再握拳,张开时绵延腕间的€€细线颜色又深了一分。
“进屋吧,阿珩他,走不远的€€。”
知道东宫心绪不佳,将离进屋时屏息凝气€€,脚步也放得格外轻,然而还是被一秒省觉。
褚尧临窗而立,听见动静转过脸,问€€:“都€€安排妥当€€了?”
将离道:“带来的€€人在外各自扎营,另有€€精兵五十,编入各个哨卡,两班轮倒,护您周全。”
顿了顿,“亏得殿下€€未雨绸缪,知道王屠靠不住。”
褚尧轻哂:“自曝其短于人手,以王屠心性,即便臣服也不过流于表面,遇着€€机会,当€€然希望除之而后快。”
“既如此不念殿下€€恩情,这人便留不得了。”将离狠声道。
褚尧手握琉璃镜,有€€节奏地叩实掌心:“驯狼和驯犬一个道理,再凶狠的€€畜生,恩威并重才€€能使之顺从。那点恩情拴不住人屠王,孤还没天真到不留一点后手。”
将离唇角微微一坠,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道:“那殿下€€对灵鸟呢,也是如此吗?”
敲打声陡停,褚尧看他一眼。只一眼,周遭的€€空气€€都€€像是凝固住,寒意悄么声爬上将离的€€脊柱。
他动弹不得,却还要穷尽最后一点气€€力€€和东宫对视。
倔强,而又义无反顾地。
“您在用自己的€€心头血供养同心契,对不对?”
素来恭敬有€€加的€€侍卫第一次抓起了主人的€€手腕,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线,声音里带了一丝清晰可闻的€€颤抖。
“以血饲之,羁绊就€€成了两个人的€€宿命。他若有€€一丁点想逃的€€念头,您跟他就€€都€€会因气€€血耗尽而亡。殿下€€,为一只灵鸟,您便要做到这份上吗!”
褚尧的€€脸色迅速阴沉下€€去。
将离神情恳切:“君公子能为您做的€€,卑职一样可以。卑职只求殿下€€舍了这份执念,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你?”
褚尧注视他良久,不无悲悯地垂下€€眉,眼中却装满了讥讽:“将离啊,你不过是父皇派来监视孤的€€耳目,孤容你一回,不代表你就€€能得陇望蜀。你知道,你和他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将离浑身僵硬,迟缓地摇了摇头。
“你跟他最大的€€不同在于,”褚尧每说€€一个字,脸色愈苍白一分,腕线颜色也愈发深沉一分,“孤对你,毫无兴致。”
有€€那么一瞬,将离整个人如坠冰窖,但等回过神来,也不过是泡沫碎了而已。
“殿下€€的€€意思卑职明白,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安置吧。卑职就€€在外面,听候殿下€€差遣……”
夜色如泼墨,吞没了将离的€€背影,同时也为纵步疾追的€€君如珩提供了庇护。
侥幸死里逃生的€€石螟蛉使劲振翅,向着€€某个方€€向不要命地奔逃,君如珩紧跟其后。
一逃一追,入了夜的€€罡风更凶猛地刮过耳际,耳膜有€€轻微的€€撕裂感,适度的€€疼痛反而更激发了君如珩触碰真相的€€血性。
血液鼓噪似沸,猛然间,君如珩刹住了脚步。
两山隘口,月夜如水。
一道纤瘦身影站在澄明之间,风再起时,半透的€€蛇尾呈现刹那的€€孤桀。
第25章
久别重逢, 君如€€珩脸上未见半分诧异。
他吹起被风拂乱的额发,扬声道:“几月未见,迟笑€€愚那医痴还没拿你去泡酒呢?”
蛇女在他的讥讽里神色稍浅, 丑陋的疤痕镀了一层柔柔的月泽,银辉流转间, 眼尾竟似闪烁着€€点点泪意。
君如€€珩感觉到那么一瞬的触动, 不知因风, 还是因人€€。
荒岭孤凄凄地有风徊荡, 莽撞地剐蹭过€€岩,发出犹似鬼哭的尖声。一点, 两点, 磷火青青, 接二连三自夜雾中显形。
霎时间, 整座山谷如€€陷一场地狱业火。
君如€€珩眼中映着€€浩浩炎火,却有寒意催逼:“看来我猜得€€不错,甘州之地惊现煞气, 果€€然与你有关。白天你驱使怪虫阻止外€€人€€入内,便是为了替燕王争取时间吧?”
蛇女久不言语, 君如€€珩只€€当她默认了,话€€中讽意更甚。
“连炎兵都能为你们所用, 灵界这回€€真是下了血本。早知当初在蓟州,我就该把你跟那群怪虫一起挫骨扬灰。”
蛇女闻言眉心遽抽, 连带那道伤疤都跟着€€扭曲起来:“你也是灵界中人€€。”
这是君如€€珩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 嗓音出乎意料的动听, 婉转中夹带了几分怆凉。尾字袅袅地散进夜风, 像极了一声叹息。
君如€€珩心念微动,肃声道:“同为灵界中人€€, 我可不会像你们一样,视人€€命如€€草芥,行事毫无€€底线。你可知驭煞符一成,多少无€€辜百姓要为之遭殃。人€€间涂炭,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天谴。”
蛇女喃喃着€€,片刻化作一声凄厉长笑€€,“君如€€珩啊君如€€珩,你一个百年前就遭受过天谴之人€€,怎么还这样痴性不改?人€€界累你至此,漫说一个甘州,便是覆了整个大胤,也难抵其罪孽万一。”
君如€€珩皱眉思忖她话€€里的深意。
蛇女拧身欲走,夜雾中的幢幢鬼影眼看就要消失。君如€€珩急中生智,掌心攒焰振臂一推,蛇女匆忙躲闪,尾巴险被火舌灼伤。
满山鬼火亦不敌般倏然暗淡。
蛇女面色沉了下来,她举笛在唇边,此时云层将€€月遮挡,四€€面景物没入无€€边的黑暗,给人€€以鬼门€€洞开的诡异之感。
君如€€珩抢身而出,向着€€蛇女防备虚空的胸腹连连出手,趁其沉臂格挡,足尖轻点,凌空一踢。
这一脚力道之大,若被踢实必定手骨尽裂。蛇女及时收手,逃过一劫,但手里的骨笛却被挑飞了出去。
君如€€珩戟指向前,堪堪触碰到蛇女前额。刹那间,一些与之有关的往事片段涌入他脑海。
又是三华巅,然与遭天火洗劫时的惨景不同,蛇女灵识中的宝地山似画屏,林壑尤美。
百尺素流滥觞处,坐落着€€一间华美宫殿,名曰昆仑宫。
天晴得€€厉害,一匹黑鬃马绕场飞奔,马背上赤羽急发,场内箭垛吃了足有百来箭,骑手方€€勒缰,横手抹汗,抹出一副清秀眉目。
“御剑我的确不如€€你,骑射可是千乘一族的专长。阿珩,你这回€€输定了!”
君如€€珩看着€€少女完璧一样的姣好€€面容,还有那句再熟稔不过的“阿珩”,不禁流露出一丝怔然。
当此时,鬼火似乎感受到同伴落于下风,纷纷急跳起来。
眼下剿灭炎兵,才是阻止燕王诡计的第一要务。君如€€珩抛开蛇女,提振灵力化形,宛如€€一阵火飓风向四€€面横扫而去。
蛇女大惊,嘶声高呼着€€“不要”,不顾一切地拦身上前,挡住了火风去势。
看她这不要命的样子,君如€€珩迟疑一刹。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一个人€€影从斜里杀出,推开蛇女,代替她成了炎兵的肉盾。
定睛一看,竟是白天拍栏高歌的疯癫老汉。
君如€€珩急忙收势,半空对上了老汉的目光。
那目光比日间更加锐利,但同时,怅惘之意也越发明€€显。
君如€€珩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胸中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渐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