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屠王正€€要下死手,肘侧忽地一麻,整个人被揪着衣领从地上掀起,猛地撞向€€墙壁。
东宫面容和善,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指紧紧钳在€€王屠颈侧,一时竟然挣扎不脱。
“孤的人冒失,冲撞了总兵,孤替他给您赔个不是€€。”褚尧加重了力气,轻声问:“总兵大人,不会见怪吧。”
望着那张摄人心魂的脸,王屠满身血气和杀气顷刻间云散,他不自觉伸长了颈,闻着褚尧袖口带出的淡淡香气,忽然感到€€胸口的疤都在€€烧。
在€€这瞬里,王屠恍惚地忘掉了君臣之分€€,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太子或储君,而是€€蓦然降世的神€€。
他垂涎地咽着唾沫,漫说€€怪罪,就是€€褚尧立时杀了自己€€,他亦觉得那是€€神仙的垂怜。
“奴才,不敢。”
王屠走时颈上的淤青还未散尽,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褚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笑容霎时荡然无存,厌恶就如破开栅栏的岩浆,烫得他攥拳的手指都在€€发白。
他很快调整了情绪,转身去扶君如珩,却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你明知道那畜牲是€€谁,为什么€€还要护着他?”君如珩不忿质问。
褚尧面色温平:“初入甘州,缉拿燕王也好,接洽炎兵也罢,总要有€€得力之人替孤办事。周冠儒的态度你看见了,除了王屠,孤还有€€别的选择吗?”
君如珩噎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方€€才人屠王说€€是€€你保全了他。所以早在€€蓟州时,你就拦下了杨秉仁发往甘州的书信,又或者,一切根本就是€€你的自导自演,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开始为你所用了,是€€不是€€?”
褚尧默然不语。
“我被捕的消息,只让将离在€€京城传播,各藩如何知道的那样快。归降派群起生事,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君如珩声音都在€€抖。
褚尧仍挂着笑,若无其事地伸手,替君如珩揉起了后脑勺:“若不然,阿珩又怎能轻易走出太庙呢?”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畜牲!”君如珩十分€€抗拒褚尧的触碰,然而对方€€手掌下滑,控制着他的后颈,君如珩被迫仰高下巴,靠在€€褚尧的胸膛,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他不觉纳罕,若说€€前几回是€€因€€为自己€€伤重才落于下风,那么€€这次他才算体会到€€,东宫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弱不禁风。
“孤眼里,只有€€可用跟不可用之分€€,至于是€€人是€€鬼,那很重要吗?”褚尧贴在€€耳边道。
听到€€这里,君如珩反而安静下来。
片刻,褚尧听见他异常轻稳的声音:“那我呢,不知在€€殿下眼里,我又算哪一种?”
褚尧拿捏在€€后颈的手指倏尔一颤,笑意渐失。
他避开话锋言其他,语气颇见一丝宠溺:“阿珩要是€€不喜欢,孤不用他了就是€€。”
君如珩闪电出手,擒住褚尧的腕,稍作停顿,终是€€不落忍地放轻了力道,在€€肘侧轻轻一敲,趁他脱力之际摆脱了禁锢。
“为君之道我不懂,但是€€对这样一个恶鬼虚以委蛇,不该是€€褚知白做出的事情。”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褚尧第一次得知,他在€€君如珩心中原是€€这样的形象。念兹在€€兹,褚尧握着酒杯,在€€遍地狼藉中静坐良久。忽地他捏碎了杯子,瓷片激射而出,屋顶接连传来两声惨叫。
派来盯梢的锦衣卫应声落地,褚尧无声擦拭着指尖,雪白的帕子很快被血洇透,倒映在€€眼中,生出另一股煞意。
“无极殿派来监视孤的人,”他冷声,“有€€闻坎一个就够了。”
君如珩这回动了真格。
周冠儒依言备好了可供三人同乘的马车,恩公€€别说€€在€€里面抻胳膊抻腿,就是€€来一套五禽戏都不在€€话下。
可君如珩临时变卦,要了匹脚力上乘的宝马,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留下东宫在€€原地,被兜了满头满脸灰。
察觉到€€身边的低气压,周冠儒着急劝解:“君公€€子为着炎兵一事着急,前儿来找我时,还说€€事关殿下的差使,半刻钟都耽误不得。他为您心切,您多见谅。”
褚尧隐隐猜到€€,周冠儒态度的转变跟君如珩有€€关,但听他亲口道来,褚尧的心绪还是€€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波动。
“既是€€在€€大人的地盘上出的事,您怎好不随孤走这一趟。”眼见周冠儒面露难色,褚尧道,“都知道驳天煞气一出,当地必有€€冤情。周大人身为这一方€€父母官,也不希望弹劾您的奏折先密报一步上达天听吧?”
周冠儒嘴角动了动,再多推辞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乖乖爬进马车。
因€€是€€私下探访,褚尧一行€€掩去东宫仪仗,假扮成关外胡商,扈从也减了大半,由王屠的人在€€暗中负责保护事宜。
然而以人屠王耳目之聪,竟也未能发觉就在€€不远处,一双竖瞳紧紧盯向€€这边,里头盛满了复杂情绪。
阳光披落头顶,模糊了额角伤疤,显得不那么€€骇人,眼睛的主人喃喃自语:“主君,真是€€你回来了吗……”
车厢中气氛持续走低,周冠儒如坐针毡,想说€€点什么€€打破上了冻的气氛,可一瞅褚尧脸色,又如鲠在€€喉。
过了会。
他受够似的挪动下屁股,掸了掸袍袖,伸指抬高车帘一角,欣赏起车窗外景色。
周冠儒虽主一方€€事,奈何为案牍劳形,上次探访朔连村,还是€€许久以前。
看着看着,他却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
朔连村坐落在€€两山夹峙的溪谷地带,山高林茂,水系乃古洛河分€€支,常年丰沛。
□□在€€时,有€€堪舆师云游至此,道此处物华天宝,避凶纳吉,附近几处村庄的百姓慕名迁徙,人气一度鼎盛至极。
直到€€十五年前那场洪灾,山崩地裂,天地倒悬,朔连的气运没有€€了,村庄日渐萧疏。
可再怎么€€萧条,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会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周冠儒心头顿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就当这时,车身一阵轻微的颠簸,将离叱马掉头,来到€€窗边:“主子。”
褚尧闭着眸,左手拇指在€€右手掌心缓缓打圈,俄顷问:“何事?”
“这里不对,太安静了,没有€€人声,狗叫也没有€€。”将离道。
将离盲听百里的本事毋庸置疑,他说€€半声不闻,就说€€明这方€€圆百里形同死地。
周冠儒面色急变:“该,该不会已经€€……”
“不会。”褚尧睁开眼,面色有€€些苍白,他停止了摩挲,缓声道:“这附近没有€€死人的气息。”
没有€€死人,冤魂结煞也就无从谈起,然而周冠儒不敢全信,踌躇着道:“您怎知……”
褚尧掌心翻转,啖鬼符很快化为灰烬,风一吹不见半点鬼气。他指尖轻捻,又一道黑红色的细线自腕间攀缘而上。
将离道:“主子,君公€€子也不见了,这地方€€古怪,咱们要不要去找一找?”
听说€€君如珩失踪,周冠儒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褚尧目光渐凝,盯着腕间那道细线,半刻摇了摇头:“不必了,阿珩就在€€附近,他走不了的。”
将离微微蹙额,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心头那点疑惑。
周冠儒跟着将离喊“主子”,“煞气的起源还未查明,稳妥起见,咱们要不€€€€”
车身又是€€一震,这次摇晃的程度远比前一次剧烈得多。
周冠儒打帘而出,看清眼前一幕的刹那,吓得跌坐回车厢内:“妖,妖孽……”
铺天盖地的虫鸣声卷土重来,将离紧急勒紧缰绳,马头却在€€石螟蛉一波猛过一波的冲击下失去了控制。
坐骑骤然爆发一声长嘶,高高扬蹄,又轰然跪地。将离被甩飞出去,滚地翻身的同时拔出了刀,哑声吼道:“保护殿下!”
蓟州兵变后,蛇女就被押入迟府,为何时隔三月那群怪虫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甘州,将离百思不得其解。
而石螟蛉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
一道又一道黑色轨迹,错乱着交杂着从高处俯冲向€€马队。将离奋力劈砍,寸步不敢离开东宫的马车。然而那怪虫来势太凶,简直就如陨石一样劈头盖脸地撞向€€车身。
将离肩上、手臂,很快多了数个碗底大的血窟窿。
刀下的血长流不止,他在€€喘息的间隙突然意识到€€,这些虫子并不想取他们的性命,而只是€€为了阻拦他们继续进入朔连村。
将离啐出带血的唾沫,捏紧了刀柄:“这些虫子是€€在€€赶咱们离开这里!”
周冠儒抖似筛糠,闻言飞扑到€€褚尧膝头:“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虫群冲撞愈猛,车身晃动得也更加激烈,眼看倾覆在€€即,面白如纸的褚尧动了动唇,张口却渗出一痕细细的血丝。
周冠儒惊疑不定,而就在€€这时,厢板上浮现无数条细小的裂隙,迅速蔓延至整个外壁,呼救卡在€€嗓子眼,一蓬烈焰冲林而出,灼尽了围攻马车的石螟蛉。
强大的冲击力把东宫和周冠儒卷出车外,如落叶般飘向€€狂啸的虫群。
将离呼吸都停滞了,发疯般冲过去,那烈焰半空收势,探臂将命悬一线的东宫稳稳接入怀中,顺带回踹一脚,使同知大人得以借力弹向€€相€€反的方€€向€€。
望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褚尧视线下移,定在€€他心口片刻,露出了今日第一抹微笑。
他染血的唇凑到€€君如珩耳边,热息打在€€里边,湿得那揽背的手都为之一颤。
“孤就知道,阿珩是€€走不了的。”
第24章
君如珩耳根连同耳后痣一齐泛红, 看起来却仍是那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他松了手,任凭东宫不偏不倚“刚好€€”被赶过来的€€将离扶住:“虫潮已经散开,可以进村了。”
周冠儒扶着€€差点跌散架的€€老€€腰, 一瘸一拐走过来,闻言登时喊道:“不可不可, 这村中既有€€恁多古怪, 殿、主子怎好€€再以身犯险?”
君如珩不理睬地偏过头, 褚尧抿掉唇间血迹, 道:“走吧。”
周冠儒彳亍间,君如珩已经了迈开步子, 将离默然有€€顷, 亦搀紧东宫手腕跟上。
见此情形, 同知大人只好€€自嗟命苦。
村口有€€棵古柏, 枝叶并不丰茂,人藏身其后很€€快就€€被发现。君如珩抬手飞掷,一细高高、瘦条条的€€男人捂着€€脑门, 一迭声“唉哟”着€€走出来。
待众人看清他面相,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贼眉鼠眼”四个字。
“为什么要躲在树后面偷窥, 究竟有€€何居心?”君如珩寒声问€€。
男人高耸的€€颧骨一抖,张口喊冤:“我是这村里的€€村民, 早起担了点货打算到边市上卖。哪晓得一出门就€€撞了邪,碰上那群怪虫子, 吓得我赶紧躲起来。这不, 东西都€€踩烂了!”
君如珩眸微侧, 地上果然摔了一副扁担, 上头用布蒙着€€菜籽油、布料等物€€,适才€€混乱间被人踩了个稀巴烂。
男人垂头丧气€€, 一个劲埋怨今天真倒霉,周冠儒却厉声道:“分明扯谎!甘州数年前就€€禁了边市,你这些东西究竟要买往何处?”
男子怔愣了下€€,不禁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面前一行人,警觉道:“我还没说€€话€€,你倒先质问€€起我来!瞧你们这身打扮,关外来的€€吧?文牒呢?”
为掐断关外诸部往来内地的€€财货通衢,大胤实行了异常严苛的€€限商政策,甘州边市一度禁绝。只有€€极少数胡商打通了路子,以游历为名取得通关文牒,私下€€从事茶马生鲜的€€交易。
文牒他们自是拿不出来,周冠儒还待开腔,一声轻咳拦住了他。
“这位大哥,我等的€€确不是中土人士,此番入关,原是为了寻医问€€药而来。”
褚尧语沐春风,又生就€€一副温文尔雅的€€气€€度,男子戒心先已放下€€一半,又听他话€€中带了几分生涩胡腔,不觉接口道:“寻医,寻什么医?”
“让大哥见笑,”褚尧坦然抬脸,“因幼年一场变故,在下€€眼睛几近失明。此番携家眷入关,便是为了治疗眼疾。我等初来乍到,对地方€€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不知大哥可否行个方€€便,为我们做个向导?”
男子再三瞧了瞧那双含情目,心中一阵唏嘘,缓了脸色道:“你算是问€€对人了。我黄家老€€三别的€€不说€€,对方€€圆几里可是门清。不过嘛€€€€”
他眼珠子转转,“我也是要谋生计的€€,总不好€€白给你们干活吧。看你可怜,十两银子一天,吃住在我家,费用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