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时分,哪怕是在幻境之€€中,也不耽误君如€€珩饿得前心贴后背。
黄老三一以贯之€€地发扬吝啬风格,半天从褡裢里抠出一块干馍馍,又上隔壁茶棚讨了碗凉水,塞给€€君如€€珩,自己则蹲在坎石上津津有味地嘬起了烟枪。
那€€般的敛财无度,又这般节俭成性。君如€€珩看他布衣之€€上补丁叠着补丁,一双草鞋也糙得不成样子,那€€瞬里不禁好奇。
自来重利者薄情,像黄老三这样的贪财小民,也会有至死放不下的执念吗?
他那€€旧褡裢上破了个洞,掏干粮的时候掉出一卷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一只鸟的图案。君如€€珩捡起来端详半晌,总觉得看着有点眼熟。
黄老三劈手夺过,爱惜地抚了又抚,好像那€€是什么€€板桥真迹或者山人著作一样。
君如€€珩似有所感,便问:“这该不会就是你的恩人吧?”
黄老三盯他一眼,眉宇之€€间略有愠色,没€€好气道:“你个外乡人懂什么€€,整个阴山圩,谁不念这幅画像的好......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上路,别耽误我赚钱。”
君如€€珩就着茶水,三下五除二€€咽了干粮,拍掉掌心碎渣,刚要启程,不远处忽响起一阵嘈乱。
黄老三形容大改,一把拽过君如€€珩,慌慌张张躲进道旁的灌丛,“要死,出门忘看黄历了,怎么€€在这里撞上监军府的人!”
匆忙间,扁担上的油麻布滑落些许,哗啦啦泄下一层细沙似的东西€€。
君如€€珩不动声色地用€€指腹蹭了蹭,于背光处一闻,神色顿凛。
他总算知道黄老三在紧张什么€€。
监军府在官道设卡,挨个盘查,搜得十分仔细。君如€€珩晓得这是在幻境中,倒也没€€什么€€,但黄老三整个人如€€堕寒窖,缩在边上哆嗦个没€€完。
君如€€珩不禁好笑又不屑,就这点胆量,也好意思做刀口舔血的营生。
眼看兵士一路搜查过来,黄老三颤巍巍地掀开褡裢,没€€碰银子,也没€€拿烟枪,而是摸出那€€纸画像,神态虔诚地藏进贴身内袋。
这下,君如€€珩真真好奇到了极点。
兵士搜检的脚步一顿,半道又闪出个老熟人。
“军爷,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公干呐?刚刚放凉的油茶来一碗,当给€€哥几个消消暑。”
陈老汉轻车熟路地套着近乎,自带一种混迹市井的油滑气质。听黄老三说,他只是暂寄逆旅的远客,而非朔连村中人,屠村惨案发生时,他大概也是遭了池鱼之€€祸。
兵士饮了茶,仍无离去之€€意,视线在灌木丛里逡巡来回€€€€君如€€珩这才知道,以他二€€人身形,方才是藏了个寂寞。
陈老汉识相地挡住他视线,勾来放茶钱的缺口碗,推到兵士手边:“都是乡里乡亲,做点买卖不容易,这批货是要运到虞家军里的,您行个方便,在小王爷那€€也好交代。”
许是钱帛安人心,又许是“小王爷”的名号起了作用€€,那€€兵士踌躇片刻,将碗里铜板倒进口袋,起身走了。
过了好大会,黄老三才猫着腰钻出来,确认人走后,咧嘴一笑:“行啊疯老头€€,有两把刷子,今儿这过路财算我欠你的,等走完这趟货,回去就还你。”
陈老汉收拾好摊子,随手把草席往下一拉,看架势像要与他们同行。
黄老三:“今儿咋这么€€早就收摊了?”
“千金璧易得,同路人难求。”陈老汉闷头€€道,“好容易遇上个能搭伴的,走吧。”
黄老三还在犯嘀咕,君如€€珩已经走到他面前。
日光斜掠过€€岩,在两人之€€中斜出道阴阳线,君如€€珩眼眉间有碎金跃动:“陈€€€€”
“陈英。”癫老汉沉声。
君如€€珩散落的发被风拂动,一点孟浪,一点不羁,都散作六月塞上的尘烟。
“陈英,”他顾自重复了一遍,道:“你与我,当真同路吗?”
陈英抬起脸,笃定地说:“便是曾经殊途,如€€今也要同归。”
......
“殿下。”
将离匆匆打帘而入,袍角湿了半边,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手里还提着盏河灯。
眼下已过放河灯的季节,再者北地更无这项习俗。
他错愕难当:“这当真,是从古洛河漂来的?”
第29章
良久, 屋内传来一声轻笑。
褚尧道:“一句戏言而已,你竟当真€€了。”
将离一怔,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褚尧转过了身€€:“灯留下€€,你先出去吧。”
生辰当日数河灯, 灵宠输了却不认账, 褚尧迄今未知他到底许的什么愿。伸手提起河灯, 果然跟最初那€€盏一模一样。
古洛河的水绵延不到塞上, 河灯顺势而流当然只是君如珩的妄言,天晓得他何时新做的这盏。
褚尧摘下€€绑在灯芯上的红纸, 纸张已被€€打湿些许, 洇开的水渍斑斑点点, 像血一样。
“愿乐生平世, 人灵相€€谐,毕方一族,得容天地。”
果然如此。
褚尧唇角轻扯。
灵宠入六合冢前的最后一句, 是在交代自己未尽的心愿。朔连一行后,炎兵的秘密势将大白天下€€, 同为毕方族,君如珩希望东宫能€€替他保全自己的族人。
哪怕到最后一刻, 娇宠也未真€€正对他起疑心。褚尧不无嘲讽地想,自己若一朝入了梨园行, 也是能€€把假戏唱出真€€情的名角。可惜那€€人谢幕得太早, 否则他真€€想知道, 这出戏再唱下€€去, 是个什么样的收尾。
红纸折了几叠,对着€€光可见字迹隐约, 后边仿佛还有€€内容。
于是褚尧继续往下€€看。
“愿褚氏知白,此日后安康履顺,贤子贤孙。”
“贤子贤孙”几个字抹了又写,怕是灵宠觉得他在这个位置上,荣华享尽,除了平安喜乐外,再没什么更€€高的期许,只好€€往后代展望。
褚尧脸上的表情凝固住,风吹开袍袖,露出被€€他亲手捏碎的琉璃镜,罅隙既生,终究难补。他突然笑起来,像是被€€灵鸟那€€点小心思可爱到了。
笑着€€笑着€€,几乎是叹念出声:“阿珩啊阿珩………”这时候,窗台上竟真€€的应声落下€€只鸟,抖擞着€€羽毛。
褚尧眼神微亮,急趋几步,走近了却发现只是一只普通的山雀。心头顿觉失望,无端的暴戾一涌而出。他抬手飞掷,暗器挟带的劲气甚至带翻了花盆。
山雀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悄无声息地掉到地上,褚尧眼中仍有€€骇人的杀意未褪。
将离听见动静,作势要进屋:“殿下€€怎么了?”
褚尧眼风横扫,一时竟将他震慑在原地,进退两难。
“孤吩咐迟笑愚来见我€€,人呢?”
将离从未见过东宫这般模样,忽觉手心发汗,赶忙握了握拳,“消息已经递出€€€€”
“让他快马加鞭!”褚尧截断话音,卷起红笺递向€€灯前,“炎兵之事,是时候向€€父皇禀告了。”
*
世上千年,冢内一日。
君如珩跟着€€黄老三把货送到时,日头才堪堪西€€斜半角。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货主还没露面,君如珩就和€€陈英捡了块树荫乘凉。
“喂,你知道他那€€货里€€藏的是□□吧?”君如珩突然开口。
陈英哼唱戛然而止,一出失空斩刚好€€唱到挥泪斩马谡一节,他抬动下€€眼皮,没吭声。
君如珩又道:“明知这帮人蝇营狗苟,还要用灵力替他们延续阳寿,值得吗?”
陈英终于看过来,目色里€€不见半点疯癫:“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你报出虞家军名号的时候。”君如珩说,“就算要给黄老三解围,也没必要抖出背后的大人物,弄不好€€反被€€人说是栽赃。除非,你知道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没什么。”
陈英怔住片刻,道:“所以呢?”
君如珩微微一笑:“生灵和€€死灵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清楚六合冢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实质威胁,所以你跟我€€行事,才会格外百无禁忌。”
这是系统预告的一部分€€,孰料陈英听罢,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
“既非死灵,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六合冢内的,除了炎兵主帅陈英,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君如珩心里€€攒了太多疑惑,不知从何问起,陈英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六合冢窥人心魔,藏人执念。再等等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说话间,黄老三等的人终于来了。
出乎君如珩意料的,前来接应之人居然是燕王褚临雩。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壮汉,看身€€形,应该都是训练有€€素的行伍中人。
君如珩微讶:“不是说运到虞家军的吗?怎么......”
陈英拦住他,沉声道:“且看着€€就是。”
黄老三表现出同样的错愕,下€€意识退后半步,挡在扁担前,不安地搓着€€双手:“王爷,这几位是?”
燕王跟君如珩在褚晏灵识中看到的一般模样,而此时他已经能€€很好€€掩藏蛇的属性,只偶尔会在强光照耀下€€,将瞳仁竖成一线。
见问他倨傲道:“本王身€€边带些什么人,岂必同你知会。闲话少说,东西€€在哪?”
黄老三战战兢兢向€€后一指,随行几人互相€€打个眼色,便要去揭那€€油麻布。黄老三倏地按住为首之人的手,指着€€他腕间露出的半节蝮蛇纹身€€:“你,你们是胡人!”
壮汉闻声色变,反手钳住黄老三腕骨,用力一拧,黄老三顿时疼得叫出来。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褚临雩弯下€€腰,眉眼阴恻,“东西€€是虞珞叫运的,难不成你想指认当朝一品骠骑将军通敌吗?听本王一句劝,方才只是你眼花看错了,并没有€€什么蝮蛇刺青,更€€遑论胡人。”
黄老三鼻尖滴着€€汗,怔怔道:“不对,那€€年蛮子南袭时,我€€见过这刺青,打死也不会认错……我€€知道了,将军一定是受了蒙骗,才吩咐俺们替你走这趟货!”
“少废话!”褚临雩厉声喝断,“实话告诉你,虞珞的确不知道这批火药的买主是谁。不过就算他知道也无妨,倘若军粮走私一事泄露出去,虞家上上下€€下€€都是个死。左右你图财,他图平安,管那€€么多做什么?”
谁知黄老三莫名硬气起来。
“老子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可就是不干这种出卖祖宗的事!这些年蛮子动不动上咱们这打劫,十里€€八乡谁家跟他们没点血海深仇。今儿我€€要是替他们卖了力,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乡里€€乡亲。”
话没说完,胡人抢步上前,刀柄狠狠捅在黄老三胸腹,撞得他倒仰,半天爬不起身€€。
君如珩看不过眼,刚要冲出去,陈英一把扯住他:“你去了也于事无补,在六合冢里€€,没人能€€改变得了结局。”
胡人纷纷拔刀出鞘,黄老三在满场寒光里€€抖得像鹌鹑,可就是脚下€€生钉似的半步不退。蛮子抬手欲劈,褚临雩赶紧劝阻。
“此地离虞家军营地太近,真€€要是闹出人命逼得虞珞翻脸,吃亏的还是咱们。”
刀光瞬间收敛,然而下€€一秒拳头就像雨点似的砸在黄老三头上、脸上。
他仓皇抬臂招架,对方见状下€€手更€€狠。黄老三一只手很快就废了,软趴趴扭在身€€后。胡人操着€€不熟练的汉话,反复追问:“剩下€€的货物在哪里€€?”
黄老三侧脸蹭着€€砂石,被€€刮出了血口子,嘴里€€还在撕心裂肺地喊:“你们打死我€€,趁早打死我€€,不然我€€一定到官府举报,呜呜!”
他的嘴被€€人堵上了,褚临雩团起汗巾,泄恨似的往里€€怼了几寸。黄老三呛得眼泪鼻涕齐流,两腿拼命踢蹬,被€€人用力踹在了膝盖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