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珞缓抬眸:“什么?”
君如珩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一旁如泥胎木偶般的褚尧, 说:“王爷可知€€, 先€€父当年是如何将这三千恶灵镇压在九阴枢下?”
褚尧倏地扬起目光。
千乘雷所以被困九阴枢数十载,乃因先€€主君衍利用他内心对盘古石€€€€又或者说对改写族运的贪念作引,方得以耗尽半身修为, 在阴山布下结界。
如今,“大胤皇帝隔岸观火, 间接助长了魔兵气焰,使之寻隙逃过€€拦截, 酿成了今日的局面€€。”
君如珩神色淡淡:“让王室出一人作阵眼,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虞珞:“你.......”
“这只是第一个条件, ”君如珩根本€€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 径自走向门外, “其二, 我要你们€€的皇帝在甘州和金陵太庙分€€别建造一座神坛,供奉我枉死的三万炎兵。”
他站定, 声量分€€明不高,却€€有如天外梵音般,让听者不由€€得心生敬畏:“其三,我要皇帝用大胤国运立誓,百年之内不许再犯三华巅。若有违者,自君臣而下,皆不得善终。”
虞珞先€€是震惊,油然潜生出一种被人踩在脚下的愤怒,最终归于漫无边际的迷茫。
君如珩背对着屋中所有人,静静等待他的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开口的却€€是褚尧。
“好,孤答应你。”
褚尧颤颤巍巍起身,说话间还带着些许喘息。那身白衣从未有像今日这般狼狈的时候,气血耗尽的脸上透出不健康的青黑色。
他动作极缓地欲挺直腰背,但€€很快因体力不支而双肩垮塌,颓相顿显:“三日内,孤,定给灵主,一个满意的答复。”
君如珩一字未应,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在那刻,褚尧看见少年的脊柱虽经大恸而依旧笔直,肌肉层叠向外发散,既像是笼中雀精密的细羽,但€€更多还是像鸿鹄刚劲的锋翼。
“他终究,不会是孤的池中物。”褚尧望着这样一道背影,心中默默想。接着眼一黑,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栽了下去€€......
东宫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九阴枢方向急报频传。
虞珞合上今日最后一封军报,上身靠向椅背,整个人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
灵主如今飞升已成,又跟东宫反目成仇,强使其行噬灵祭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以武烈帝耳目之聪,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今上属意自己料定善后事宜,根本€€就是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倘若三千灵真的出世,他必然首当其冲落得个督军不力的罪名。更有甚者,遭殃的百姓不会深究此事有多不可行,说不定还会责难虞家乃至东宫私心偏袒,为一人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可要是答应了君如珩的要求......
虞珞拇指抵住太阳穴,一下一下揉压着,唇边慢慢浮起一抹苦笑。
要是答应了用生魂献祭的主张,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一个褚胤王室为此牺牲。奏呈已经递上去€€几日,武烈帝迄今未言明态度,摆明了是想等虞珞拟定人选。
这种千人唾万人骂的棘手事,天子当然要找个替罪羊。
念及此,虞珞那日的困惑又像雨后春笋一样疯狂滋长。
他不禁想,虞家世代忠烈,在帝王眼中究竟算得了什么?臣下以命侍君,君却€€以芒刺加诸臣背,这样的忠义,当真值得吗?
这大不韪的念头一冒出来,虞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须知€€往上历数三代,虞氏一族皆以忠君著称。如此家风,即便€€在阿姐身死后,也未曾动摇分€€毫。
可入甘州不过€€数日,虞珞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无不挑衅着他过€€往数十年的人生信条。
虞珞觉得难以理解。
帅帐外传来动静,虞珞迅速收拾思绪,提声道:“谁?”
帘子一晃,风地里€€走进来一人,身上挟着边地不常有的熏香味道。
虞珞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只在军案后欠了欠身,冷淡道:“陈公€€公€€。”
陈之微掸着肩袖上的苜蓿屑,对他的怠慢不以为忤,笑说:“小王爷的奏呈圣上已经看过€€,奴家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便€€是为了将他老€€人家的口谕带给您。”
虞珞登时顾不上个人好恶,忙问:“圣上怎么说?”
“灵鸟既然有所求,为保社稷万民无恙,做些退让也无妨。”说辞倒是冠冕堂皇,可那双狭长凤眸里€€的笑意,总让虞珞觉得不舒服。
不过€€不管怎样,武烈帝虽仍未指名道姓由€€谁来做这个牺牲品,但€€好赖松了口风。
虞珞从椅子上起身,正正经经欲行一礼,还没拜下去€€,就被陈之微用一根手指顶住。
再抬头,那带笑的凤眸已沁满了恶意:“王爷别急着领旨,奴家还有话没说完。奉圣上口谕,灵鸟挟势欺君,已是犯了不赦之罪。如今碍于情势,不得以绥让他一点,等此间风波平定,王爷须趁其灵力式微,一举将其拿下,以绝后患。”
虞珞霎时僵住,寒意像蛇一样爬过€€脚面€€,他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圣上,是想过€€河拆桥吗?”
陈之微笑容倏敛,脸上露出几分€€不悦:“您这话也就在我跟前说说,传出去€€只当您不与圣上一心,还不知€€要闹出多少幺蛾子。王爷如今是戴罪之身,七村命案跟您有多大关系,何必我把话挑明了讲。奴才受累提醒一句,虞家世代英名,还有您视如己出的养子性命,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间。王爷,三思啊。”
虞珞脸色几变,眉峰愈锁愈重,转身离开时,空荡荡的袖管几乎甩出了鞭响。
“王爷还不曾接旨呢。”陈之微在身后不阴不阳又道。
虞珞顿足,淡淡的嗓音掩去€€了一切情绪:“珞,领旨。”
这三日不光于虞珞而言是个煎熬,对久病成疴的东宫来说,更是如此。
皮肉上的苦头不算什么,难的是褚尧为多留灵鸟在身边一日,刀刀入的都€€是主精血的命脉。而今同心契被强行解除,那些伤的后遗症便€€凸显出来。
虞珞起初担心他还如先€€前那样不肯用药,可在与君如珩订下三日之期后,褚尧却€€态度陡转,变得异常配合。
虞珞非但€€没觉得释怀,反而又生出别的担忧。
三日期限到的那天,甘州仓促地下了当年第一场雪。
早晨起来,触目皆白,厢房的热炭自昨夜烧熄以后就没再着人添过€€,东宫房里€€冷得直如冰窖一般。
虞珞看着空无一人的卧榻,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殿下呢!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着,人呢!”
褚尧此刻正拖着病躯,踟蹰在崎岖的山道上。雪风凛如刀割,风领以上瓷白的脸跟鼻头,都€€给冻出一道红来。
他抬手去€€掩衣襟,腕间突然的空落让他心头一惊,后知€€后觉地推高了袖口,才想起那枚不离身的铃铛早已被君如珩化融了。
一小片雪花落在温凉的臂上,静置了瞬息,终还是萎靡了形状,从半透明的晶体凝成水滴大小,最后散作一团白烟,寒意直钻进骨里€€。
褚尧无声地叹了口气。
留不住。
因为这身凉薄的血,他什么都€€留不住。
雪下得这样大,一线天上却€€分€€毫不见落白,祭阵依旧好整以暇地曝于苍穹之下,连同褚尧亲手刻上的名跟姓,泼天的大雪似都€€不屑替他掩埋这场腌€€。
褚尧尝试着拔出佩剑,剑尖甫一触及那道名姓,乍然迸现的青光震得他手臂发麻,险些连剑都€€拿不稳。
褚尧呼吸冰凉,唇很快冻成了雪一样的颜色,他再度握紧剑,用力朝阵中划去€€。
这一次的反弹让全€€身经脉都€€随之一颤,褚尧狠命地倒抽着凉气,冷和痛,说不清谁比谁更砭骨。
“刻在噬灵阵中的名字,等同悬诸日月、刊定命盘,又岂是人力可以随意抹杀?”
耳后忽传来一个声音,俊眉修眼的和尚披雪而来,靠近身边时,褚尧又闻到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檀香气。
彼时千秋王战死的消息刚刚传回金陵,武烈帝坚持秘不发丧,褚尧孤身一人在虞家老€€宅守灵到昏厥,醒时鼻端就萦绕着这股暖香。
可如今再闻来,莫名只觉身上寒意更甚。
和尚轻捻佛珠,忽将长袍一挥,那本€€《溟海录》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掌中。
他双手合十,口中道着阿弥陀佛:“贫僧从前看重施主心志惟坚,擅作隐忍,方给你指了一条明路。怎的今日出尔反尔,莫不是连亲外祖家的前程都€€不放在心上了?”
褚尧拄剑而立,牙齿在下嘴唇上好赖咬出了点血色:“当年在外祖灵前的一场点拨,信与不信,其实都€€在孤自己。如今纵变了心意,也轮不上旁人置喙。”
和尚嗤了声,眼神一晃而过€€轻蔑:“凡人呐,就是容易被七情六欲蒙蔽双眼,你外祖、舅舅这些年囿于一个‘忠’字,吃了那么多苦都€€不知€€转圜。换作你,仍是逃不过€€一时的爱怖,当真叫贫僧失望。”
说罢向前倾身:“施主能抹去€€这祭坛上的名字,能抹去€€那人心上的裂痕吗?”
褚尧被问得呼吸一滞,两眼渐渐攀上密集的红血丝,瘦削的肩胛骨快要刺穿紧绷的皮,随着压抑的呼吸颤抖不止。
他不作答,固执地捏紧长剑,想要抹掉被自己亲手刻上去€€的名字。和尚合掌念了句佛号,体内破出的金光将他重重弹回原地。
褚尧张口见血,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未平复,剑尖又曳地划出不屈的刺耳音。
白衣上旧血未及凝结,便€€又被新€€的血覆盖,宛如红莲业生,惊心动魄。
和尚短暂地停住手,向他怜悯一视:“有情皆孽,哪怕一分€€一毫,都€€会将人拖入阿鼻深渊。善哉,善哉。”
褚尧艰难喘息道:“孤还不曾问过€€法师,您教与我血覆龙脉之法,于您又有什么好处?”
和尚大笑,随意一挥袖,漫天雪花停顿在半空,边棱倏地凸显出来,旋转时就如锋利逼人的飞镖,劈头盖脸朝褚尧身上打来!
他根本€€来不及闪躲,电光石火间,一声清呖骤然震响。
君如珩眉眼冷峻,运力控制山石与冰镖相撞:“设计使灵兵夺舍京都€€卫的人是你。在我入甘州后揭发此事,逼迫陈英等人不得不隐藏行踪的人也是你€€€€六合冢里€€发生的一切,同样跟你脱不开干系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激烈碰撞过€€后,雪镖一应俱碎,冰棱扬得到处都€€是,君如珩恍觉一道白影掠过€€,挡在了他面€€前。
君如珩的瞳孔突然放大,眼看那些锋利的碎冰全€€都€€打在了那人身体,褚尧身子微微颤动一下,手中剑咣当掉在地上。
直到此时,白衣带起的风方才迟到半拍地撩过€€君如珩头发。
风里€€弥散着那股清冽又恬然的药香。
数息之间,和尚的身体便€€成了半透明的悬浮状,冰棱穿透而过€€,根本€€毫无损伤。
他嚅动几下唇,一道密语屏开旁人单单传进君如珩耳中,后者眼中的惊疑瞬间放大到十分€€。
而当此时,九阴枢下的震动也突然强烈起来。
第53章
诚如军报中€€所言, 九阴枢上的缺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张,而€€今距三千灵冲破封印,仅一线之隔!
褚尧的神情至此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手往上抬了半寸, 像是想触碰君如珩的衣角,但€€随即又忍住了, 他缓缓收回伸出的手, 十指虚握在比冰雪还€€冷的剑柄上。
“孤说过, 三日内, 会给灵主€€一个满意的交代。”褚尧试图露出个笑容,多少显得有些惨淡, “此事皆因孤而€€起, 自然也该由孤来结束。若一定要有人为阿珩作阵眼, 没€€有人比孤更合适。”
君如珩却只深深看他一眼, 反问道€€:“在殿下心中€€,人命是否真的轻如草芥?无论是自己的命,还€€是他人的, 有所求时随随便便就可以舍弃?”
褚尧怔愣住了。
君如珩足尖踏地,背后€€两只光焰笼罩的翅膀再次出现, 煽起的劲流刮得山坡上草木匍匐。
褚尧顶着€€风,踉跄几步向前, 费劲够到君如珩的发梢,身体却因脱力陡然失去€€了平衡。
他像片树叶般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直到被一股醇厚而€€稍显炽热的灵力托住后€€腰, 带到安全地带后€€, 那股灵力又接连光顾他胸前几处大穴。
君如珩落手时面无表情, 灵力几不€€可查地拂过那些被冰棱打出的伤口。
口中€€依旧冷酷道€€:“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还€€想为天下苍生而€€死€€。别犯傻了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