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卿似有所感,亦朝虚空回应般的挤出个笑容。
“我知道,你纵火烧河灯时所下的咒语,不是€€情€€人煞,而是€€由心€€。”他眼中€€柔情€€浓得像是€€化不开,“你恨我不能免俗,但你更希望我余生每个决定,都是€€由心而发。”
和€€尚无声垂眸,泄下的眼神里杀机流露。
褚云卿感受到危险将近,他强撑着梗直了脖子€€,拼命咽下不断上涌的血气,口齿清楚地说道:“那么€€现在,我希望你也能万事由心,不要因为我而受人钳制。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的霄儿,原该是€€枝头最€€干净的一朵凌霄花。”
心窝上顿感一阵滚油浇淋的抽搐,玉霄两眼盈泪,四周“乒乒乓乓”的躁动€€随之安定了一些€€。
和€€尚陡地扬袖,褚云卿被断魂钉€€透了身躯,喉间滚出一声痛极的闷哼,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他动€€作愈激烈,断魂钉嵌得愈深,之后更如活转过来似的,在其五脏六腑之间不停地搅来搅去。
“你以为破了寄生术,他便能有一线生机吗?不妨告诉你,在他把€€东宫一行€€指向角木窟以后,他便该死了。贫僧之所以留下他,容他活着踏入千山窟,不过是€€为了留你的一道命门在手。不想看着心爱之人惨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去做!”和€€尚戾声催促。
玉霄却于此€€时敛了眼泪。
她抬高上身,直逼对方的双眼。那张脸上不合时宜的镇静,让后者反而生出几分忌惮。和€€尚的眼神在一霎间有所迟滞,似乎在思€€考这小小女子€€的底气所在。
等他终于把€€准问€€题的要害时,玉霄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身冲向刑台后方€€€€
倘若不是€€专门留意的话,根本无人发现那层层骨殖其实是€€垒成了高台的形状,冷光掩映着几团霜色,细看竟是€€一个隐隐的人形。
玉霄闪电出手,将扰乱灵场的灵力尽数推涌向那霜色人影。白骨堆如被潮水卷袭,刹那间震动€€不止,连带着光团也在湍流之中€€起伏颠沛,随时有被冲散的可€€能。
和€€尚面色大变:“你疯了!那是€€她的残魂!”
“佛子€€,”玉霄眼底萧杀,冷酷地道,“你以为英蛟当真€€愿意栖身在这用无辜者尸骸堆砌出的安乐地吗?她若还有一丁点意念残留于世,见你今时所为,也决计不会用这种腌€€手段还阳。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佛子€€仿佛被戳中€€了痛脚,面上一凛,两道浓长又整齐的眉迅速挑飞,下面一双眼绽出摄人心魂的锐芒。
“贫僧几时说过,做这些€€是€€为了替她还阳?我只是€€为了渡完三百年前戛然中€€断的情€€劫而已。自然,还有当年害我不得飞升的人跟事,贫僧都要一一清算。
方才你说无辜?镜中€€灵之约在前,千乘族中€€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如今只是€€死了几个冒牌货,整个千乘族,人皇,龙脉,我都要尽数毁去。
还有啊,我想你是€€忘了,你当初只是€€英蛟在人灵大战后捡回的小小灵宠,没有她的庇护,你三百年前就已经死在人皇的屠灵令之下,何来今日修炼成人的好时光。”
他言辞激烈,但语速有意放得很缓,万籁俱寂中€€,逝去的光阴像地下河没过礁岩,自他舌尖暗流不显地流淌着。
于是€€玉霄的世界只剩下哗哗水声,思€€绪在其间载浮载沉,不自觉放空了大脑。
和€€尚眼中€€光锋几闪,明利无比,以致叫人忽视了他的五官正悄然挪位,到最€€后竟变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同€€为涂山狐族,再无人比黑袍士更熟知惑心术的每一处弱点。
笼罩在霜色人影上的灵力加速消散,佛子€€恢复容貌时,身子€€早已掠向高台。他出手虽快,但显然有些€€投鼠忌器的样子€€,像是€€生怕惊扰到那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抢在前头接住了他直取玉霄心窝的一掌。
佛子€€仓促收势,但不曾退却半步,生生靠屈起一条腿支撑住身体€€,与来人针锋相€€对。
“许久不见,”他合十,如见旧友般地唤,“主君风采不减从前,阿弥陀佛,小僧失礼了。”
君如珩虚推了一把€€,玉霄转眼就被股无形的力量带离了佛子€€的攻击范围内。
那几片薄霜也似的光点顺势落在他掌心。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这个?”
佛子€€含笑如故的眼神里闪现出一丝忌惮。
君如珩道:“我虽不曾见过英蛟,但也听说过战神之名。当年本君欠她一个人情€€,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赶尽杀绝。”
说话间,却将手缓缓攥拳。
佛子€€霎那间绷紧了身体€€,两眉压低,看似无悲无喜的面孔上,爱怖沿着眉间沟壑肆意流淌。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尊金身有痕的堕佛,最€€后一点神秘色彩也荡然无存,变得跟他口中€€孽海挣扎的痴儿怨女没什么€€区别。
君如珩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便说:“若不想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便解开阵法,交出迟笑愚和€€剩下的锦衣卫。”
沉默延宕了许久许久,佛子€€未如意料之中€€地暴怒,也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蓦然间他神情€€一松,声震山林,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你错了,和€€尚我赤条条一身,经历了上千次断舍离,早已步入无我之境,何来情€€爱一说?我与英蛟,从来不是€€什么€€爱侣,相€€反,贫僧因她不得飞升,认真€€论起来,她可€€是€€贫僧不共戴天的仇敌。”
君如珩面色不改,但眉间还是€€极快地划过一抹讶异。
“单凭一个恨字,便值得你将她的一缕残魂保留了三百年么€€?我看未见得。恨里若无半点爱意支撑,漫说三百年,三十年的光阴蹀躞,就足够将其踏平。”
笑声骤停,佛子€€额心褶皱渐渐展开,一股无可€€名状的茫然爬上他的眼角。
周遭灵力流转飞快地发生着变化,堵在洞口的落石倏尔消失不见€€€€原来方才种种仍是€€幻境,君如珩不禁感叹这和€€尚的修为当真€€不可€€小觑。
外间屠杀还在继续。
东宫的亲兵已然折损大半,闻坎拖着伤重昏迷的将离独力与魔兵拼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被解救的几名女子€€皆都安然无恙。
佛子€€情€€知因自己一时分神,导致邪灵之气弥散了大半。恼恨之下,将鬼太岁重新攫于掌中€€,飞身袭向不远处的褚尧。
这一扑迅猛无匹,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怨憎全部贯注在指尖,急等着报复在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东宫身上。
饱受异动€€摧残的身体€€不容许褚尧快速做出反应,在那瞬里,他甚至能感受到僧袍带起的劲风吹打€€在脸颊。
可€€是€€紧接着,一根细藤就勾住他的腰身,赤色光焰贴面而过却未留下任何的灼痛感。片刻后,褚尧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既温暖、又坚实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藤蔓松开,君如珩用胸膛承着一个褚知白毫不费力,他察觉到对方冰冷的指尖在颈侧逡巡有顷,似在确认什么€€,末了微微蜷缩,终是€€连同€€胸口的温度一同€€消失。
君如珩顾不上理会。
他惊异地发现,赤色莲引穿过了佛子€€的身躯,竟没见着半点血光。与此€€同€€时,大兴杀伐的魔兵陡然停住手,额前缓缓浮出淡金色的光点,与周身环绕的黑煞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正一点一点被抽离出来。
这是€€、
君如珩心头咯噔一下,也就是€€说,佛子€€只凭一人神魂就锻造出了五十魔兵。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本身已是€€一缕游魂,在没有任何生命实体€€支撑的情€€况,却能以魂养魂。
这得是€€多强大的意念与修为才能办到。
魔兵失了灵核,战力锐减,铺天盖地的箭雨显然缓了下来。佛子€€被震散的金光重新聚敛,化作锐矢,一年前九阴枢上的业轮倾轧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回,他却多了诸般顾虑,以致于光箭距离君如珩的身体€€仅一步之遥,后者不过抬了下手,他便紧急收势,唯恐箭头射偏伤及英蛟残魂。
趁着这片刻迟疑,君如珩再起归宗令,林壑间犹如回应般响起长久不绝的啸声,山石浮空结阵,与光箭轰然相€€撞,那激越之声,一时将人带回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就连君如珩护在怀里的残魂也似有感应地亮起来。
佛子€€微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灼痛自指尖一路燎到心口,真€€切得让他只是€€一团光晕的“身体€€”遽颤了一下€€€€眼看就要触到,终究还是€€错过。
半透明的光团凌空打€€了个急旋,迅速撤向山林深处,君如珩待追,但瞧着仍暴露在羌弩之下的女子€€,又犹豫了。
这时,他后背叫人托了一把€€,力道虽轻,却透着股毋庸置疑。
“这里交给孤,阿珩记得,一定要把€€他追回来。”
第70章
君如珩只看了€€他€€一眼, 褚尧搭在后€€腰的手即刻回落。杳杳几个€€对€€视间,君如珩感受到了€€对€€方刻意€€营造的疏离感。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足尖轻点紧追佛子而去。
直到那一抹身影彻底隐入山林, 褚尧眸底关切方才如解封的春水一般汩汩涌出,却又在转身的一瞬间变回冱而不€€流的寒潭。
“锦衣卫尸首全部焚尽, 一具不€€留。”
天潢之气笼罩遍整座河谷的同时, 君如珩尾随着逃窜的佛子, 踏进了€€一座荒废许久的神庙。
说是荒废已久, 却不€€见丁点破败的迹象。地上、案上,到处不€€染一尘, 香烛前摆着未抄完的佛经, 上头压了€€一串旧佛珠, 暗绿色的外表沁着隐隐幽光, 那是常年被€€人€€拿捏在手中的表现。
可以想见,神庙的主人€€出门随手将佛珠撂在了€€经文€€上,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乏善可陈的暂离。
光团掠进庙中就不€€见了€€踪迹, 君如珩提着那份应有的小心,但并€€未显出不€€速之客常见的局促。
原因很简单, 庙中供奉之人€€,算得上他€€半个€€故交。
突如其来的生人€€气息在大殿上掀起了€€些许骚动, 受惊摇晃的灯烛照亮了€€殿中神像的半张脸€€€€
眉若远黛,鼻若悬胆, 这些原都是美人€€独有的标识。但眼前这尊塑像, 却不€€仅仅只让观者想起“美人€€”二字。
这大抵是因为深嵌进骨骼起伏间的英气, 以及斑驳油彩也无€€法模糊掉的坚毅眼神。
当然还有那一杆锃光瓦亮的银钩。
尽管素未谋面€€, 但君如珩在看清这张面€€容的一刹那,就在心中默念出了€€她的名字。
“英蛟姑娘, 幸会。”
怀中魂魄回应似的亮了€€一亮。
三百年前人€€皇骤然发难,率先攻陷第一座仙山的领兵之人€€,正是面€€前这位有着飒爽气质的英蛟姑娘。
诚如君如珩对€€佛子所言,恨意€€是可以被€€光阴的足迹碾平。站在英蛟当年的立场,为己族奋力一搏无€€可厚非,何况她的战功里从头至终都没有千乘雪的那一份。
她赢得漂亮且独立,并€€在大获全胜后€€慷慨地提出优待灵界战俘的主张。如果不€€是英蛟在战役中负伤,之后€€又不€€幸感染不€€治的话,灵界在主君陨落后€€的头几年里,应该能少吃不€€少苦头。
无€€论从各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只是君如珩有些纳闷,这样一代巾帼女枭雄,见刊史书的痕迹何以那般寥寥,就连身后€€供奉她金身之所,也仅有龟缩山林的一小间破庙而已。
殿外忽起了€€一阵风,门闼纷纷闭合,梁间扑簌震落些许积尘。君如珩没在意€€,怀中魂魄蓦地躁动起来,似在提醒他€€当心什么。
风停了€€,经幡卷起了€€一个€€角,光团乍然浮空,咻一声冲开幕布,直取君如珩后€€心。
君如珩侧肩避让,衣角纹丝不€€动,一抬手,赤色莲纹符€€覆满八窗四闼,以及殿中大大小小各个€€角落,昏沉衰败的光线立时大亮,英蛟的面€€容也彻底暴露在光照中。
她看起来英姿勃发,锋锐之气犹如待发的箭矢。偏身后€€又是一阵袭风,光影溶溶流过塑像上挑的眼角,恍似涂抹掉了€€那里面€€的意€€气,勾勒出一副永垂的哀容。
君如珩让肩再避,这一回却没有留任何情面€€。他€€信手掐了€€一诀,殿中经香火浸润百年早已有了€€灵性的物件,仿佛感应到灵主潜生的怒气,纷纷哗然作响。
就连神像后€€挺立的银钩也随之发出刺耳的铮鸣。
佛子犹不€€肯罢手,君如珩拂袖掀飞了€€案上香炉,将光团砸跌在地。炉烬扬得漫天皆有,覆落佛子的满头满脸和满身。
“够了€€,给她留点体面€€吧。”
君如珩在扬灰里拢袖,借以挡住早就颤得不€€成样子的英蛟,衔着怒意€€道:“你拿无€€辜女子作炉鼎,炼丹供养她魂魄,可有想过她的意€€愿?一代战神顶天立地,你怎么忍心在她死后€€百年,残害她曾以性命相护的臣民。”
佛子胸口起伏片刻,唇角微弯,流出尺寸薄讽,“以命相护又怎样,那些人€€后€€来又是如何待她的?一缕残魂,一间破庙,就是这个€€世间馈还给她的全部。你永远不€€知€€道,人€€心可以健忘到何等田地。”
“英蛟,是人€€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女战神。”
遍地疮痍的山间战场,来来回回穿梭着收敛尸体的兵甲。空气中浮散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玉霄瘫坐其中,对€€外界的一切似都麻木不€€仁,兀自喃喃。
“在男尊女卑更甚今时的上古时代,她的骁勇只会衬托出身边男子的无€€能,因而也就成了€€一种罪过。可笑的是,当日最痛恨这点的,居然是她向来敬重的父亲,也是人€€界最至高无€€上的权威,人€€皇。”
人€€皇。
这个€€颠覆了€€人€€灵两界百年秩序的狠角色,经佛子之口道来,却充满了€€浓浓鄙夷。
“人€€皇一直是个€€很自负的人€€,年轻时尚有与野心相匹配的精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可随着毛血日益衰,不€€断有后€€起之秀在提醒着他€€的老去,人€€皇内心的危机感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