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这才晓得,自己眼前的人,正是这江州刺史杜涵本人,早就听闻这位刺史德高望重,从前更是位镇守边疆的老将军,极有威严,如今一见果然气势强大。
刚刚被杜涵一打岔自己忘了见礼,如今再行又有些刻意,苏慕虽然心有敬畏,但也只能当做无事发生,垂着手站在一旁看着。
在长辈面前,爵位都是浮云。
陆灵珏难得地安静了下来,乖乖地站到了苏慕的身旁,甚至还往他的身后挪了挪。
被陆灵珏连拖带拽带来的大夫是就在府衙一条街开外的闫大夫,本来正在铺子里盯着徒弟抓药,被陆灵珏连句话都不说明白地抓了就跑,匆匆忙忙地提上了自己的箱子便被带了过来。
一进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刺史大人就在其中,登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江州城内谁人不知杜刺史的脾性,饶是他从未作奸犯科也是战战兢兢。
见他连把脉时的手都抖得厉害,杜涵咋舌了一声。
“慌什么,好好诊治便是了,死不了就成。”
这话说的在场的几人又是一抖,苏慕更是觉得心下一惊。
这柳潇然可是大理寺少卿,就算品级比不上刺史,也不至于落个“死不了就成”吧,苏慕往一旁看了眼,素来以维护大人名声优先的陆灵珏如今依旧默不作声地当做没听见,顺便还朝苏慕微微摇了摇头,做了个鬼脸。
……
看来这杜涵和他们的关系匪浅。
苏慕默默地揣摩道。
闫大夫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柳潇然的神色,躬身道:“这位大人得的似乎是热疾,且脉象上看来已经有些严重,还需尽早用药才好啊。”
杜涵闻言轻轻瞥了眼陆灵珏,道:“还不快带大夫下去拿药?杵在这儿是你能变出药来吗?”
苏慕清晰地感受到了陆灵珏打了个激灵,随即便带着大夫用比来的时候还快的速度窜了出去,连头都不带回的。
这下又没了旁人,杜涵转过身,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苏慕,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你和你父亲一样,这般精瘦的身体如何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场?都爱求那劳什子的风流。”
苏慕听他训苏仪都和训小孩一般,更对这人产生了敬畏之心,老老实实地在原地低着头听着。
“不过你父亲可不凡呐€€€€当年在江州,他可是一个人领着三千精兵就将那女蛮国的将士逼退回国都之内,这胆识,如今朝野之中可不多见了。”杜涵的语气柔和了三分,“就是可惜了。”
苏慕在心里暗暗惊奇,原来击退女蛮国之人正是安定侯苏仪,将新罗和苏仪串联在一起后,她与苏启为伍陷害自己的缘由似乎也就清晰了起来。
杜涵说了这一会话,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病人,摆了摆手道:“我平常事务繁多顾不上他,前几日见他说起你时也颇为信任,便托你照顾了,若有任何需要告知府衙之人便可。”
苏慕闻言赶紧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劳杜刺史打点了。”
杜涵点点头,随即便带着人离开了,苏慕也得以从他的威压中解脱出来。
等到人刚散完,苏慕正打算再去看看柳潇然的情况时,一转眼便看见了柳潇然睁开了眼。
“柳少卿?你醒了?”苏慕又惊又喜地上前了几步,坐到了床的边上,还没开口说话,柳潇然突然伸手抓住了苏慕的袖子,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气力并不够,声音更是几乎微不可闻。
苏慕俯下身,凑到了近处仔细分辩,才听清柳潇然似乎说的是“回春馆”三个字,听上去像是个医馆的名字,还没等苏慕琢磨明白,他突然感受到了胸口的一股推力,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推到了一边。
而柳潇然则是把头转向了一边,用被子捂着狠狠咳嗽起来。
咳嗽的声音即便隔着被子也依旧听上去撕心裂肺,苏慕想要伸手去夺,却被柳潇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
异常的温热从他的掌心传了过来,柳潇然挨过这一阵后,才从被子露出半个脸来。
“别靠近。”他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来,“离我远点。你……不能再染上。”
苏慕闻言愣在了原地,古代是否对传染病有认知他不知道,但他也知道普通高热应当不至于让人如此紧张,柳潇然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如此的。
想到他说的医馆名字,苏慕突然开口问道:“是和回春馆有关?”
柳潇然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一阵咳嗽,渐停之后,苏慕见柳潇然半天没有动静,赶紧伸手扯下了薄被,却看到其下已是一片暗红,登时慌了神。
“柳少卿?柳少卿?”
门口被吩咐的人听到了声音正打算进来,却被苏慕一声给叫停在了门外。
“别进来!”他轻轻把柳潇然安置好,转过身道,“去找些纱布过来,还有醋。”
“放在门口就好,无需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回家迟到了呜呜!
第43章 病症
陆灵珏这边风风火火地带着大夫的小徒弟刚杀回来, 到门前就发现自己吃了个闭门羹。
“喻之!你干嘛!”陆灵珏在外问了一圈,所有人都不知道苏慕究竟为什么突然关上了门不让人进去,只能拍着门大声朝里面喊,“让我进去!药要凉了啦!”
还没等他一句喊完, 苏慕得声音便从里面传了出来:“辰初, 我一会再和你详细解释, 你现在先把药递进来。”
苏慕说完后, 将门开了一道口,而陆灵珏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慢慢一碗的汤药递了过去。等到苏慕接稳了碗,他刚想开口问, 就听到啪的一声,苏慕又把房门给关上了。
罢了,一会再问。
陆灵珏相信苏慕不是无事生非的人,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因此遣走了阎大夫的小徒弟后, 就干脆坐在了门口等着苏慕出来。
而苏慕端着药进了门后, 在要不要喝和能不能喝中做起了激烈斗争, 如今尚不知道柳潇然的病症由来,而那位大夫多半是按照风寒发热开的药,若是不起作用也就罢了,雪上加霜可不行。
最终他还是决定先给人灌下去,缓解下高热的症状总是好的,起码也能好受些。
喂药的过程也并不轻松,柳潇然如今全然没有意识, 一勺下去几乎是本能地便会吐出来大半, 苏慕已经尽可能小心, 但汤药还是洒出来了大半。
他小心地替柳潇然擦净嘴角的痕迹,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感受了一番,叹了口气。
他可从未见过柳潇然如此模样。
这一会后他也算是完全冷静了下来,回春堂这一趟看来是必须得走了,但是柳潇然这边若是贸然让其余人来照顾,感染开来反而更危险……苏慕慢慢地用纱巾沾了醋擦净了自己的双手后,给柳潇然掖好了被角便打开了门。
门口是等得心焦的陆灵珏,刚看到苏慕开门便蹦了起来,凑过来问道:“喻之你出来了,大人怎么样了?”
苏慕斟酌了片刻后,把陆灵珏往自己这里拉了拉,压低声音把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遭,为了让陆灵珏听得懂,他很贴心地换上了“瘟疫”这个词。
陆灵珏听完后足足愣了十几秒,才瞪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瘟疫?”
苏慕轻轻拍了拍陆灵珏的肩膀道:“倒也不一定是,只是柳少卿似乎很怕将这个染给我们,而且€€€€普通的高热应当也不会到吐血的地步吧。”
“什么€€€€大人他€€€€”
“嘘€€€€”苏慕见陆灵珏就要叫出声来,赶紧把人的嘴巴给捂严实了,“如今都是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去一趟回春堂才见分晓,只是如今若是我们都走了,柳少卿这边便会无人照应,若是旁人不知晓情况,我怕也会有危险,所以……”
“可是回春堂若真是有什么问题,那你€€€€”陆灵珏听出了苏慕的言外之意,着急道,“而且喻之你也不是官家中人,要是那个回春堂里有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怎么办?”
苏慕摇了摇头,安慰道:“怕什么,不是有墨书在旁么?而且再退一万步,这可是光天化日,那医馆也是在人多繁华的所在,总不至于当街就让我有去无回罢。你呢,就在这里好好照顾柳少卿,只是有一点千万要注意。”
苏慕伸手把多余的纱布交给了陆灵珏:“记得用六层纱布捂住口鼻后再靠近,若是一只手不方便,便把布缠在脑后,过一会便用醋净手,这样能尽量避免你也被感染上。”
“虽然有些繁复,但也是为了保证我们都不再出事。”苏慕想到了柳潇然如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心疼,但再担忧也罢,事情还是要查清楚的,若真是瘟疫,那对于这座城而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柳少卿可是把这些都交付给我们了,至少在他好起来之前,我们需要保护好自己。”
陆灵珏从前跟着柳潇然的时候,甚少会遇到他如此模样,即便有过一两次,柳潇然也往往会冷着脸和自己说“慌什么”,似乎只要他在,陆灵珏就永远不需要去想后面需要做什么。如今还是第一次遇上柳潇然昏迷连话都没法说的情况,又被苏慕如此一说,他竟然觉得眼眶都带着要滚出眼泪来,赶紧抬起了头应了下来。
向陆灵珏问清楚回春堂的情况后,苏慕便找个了人带路过去,临行前他也是对墨书千叮咛万嘱咐的,直到确保墨书都听明白了才肯动身。
还在一条街开外苏慕就已经能听到医馆门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苏慕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屏住呼吸,转过身确认了好几次墨书捂严实了才敢往里走。
陆灵珏对回春堂也算有点印象,这里的阮大夫此前曾与牟寻有过接触,因此本来就在他们需要排查的范围内,只是经过问话,这人也没有任何作案的时间和机会,因此本来也算是排除了嫌疑。
现下看着医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都是咳嗽风寒的症状,和柳潇然几乎如出一辙,呕血之人也不在少数,看着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医馆的大门未开,苏慕在人群外等了许久,只见到有人从里面递药出来,他思索了片刻后,绕到了屋子的后门处,果然拦下了一个小姑娘正急匆匆地往外走,听到苏慕要找阮大夫后几乎是头也不抬地就拒绝了:“他不在这里。”
“姑娘留步。”苏慕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见人向往外走,微微一侧身便挡住了小姑娘的去路,“那么敢问他在何处?”
那小姑娘似乎颇为不耐烦,冷声回到:“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只晓得这里的病人都还在等着我去外边买药回来呢,公子还请不要再拦着我了。”
见她行色匆匆,苏慕也只好作罢,让开了一条路,小姑娘跑出去几步后,突然又止住了脚步,回头问道:“你找阮大夫要做什么?”
苏慕虽然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转了头,但还是如实答道:“关于这些€€€€这些病人,有些话想要问他。”
小姑娘抬起了头,打量了下苏慕后开口问道:“你和前日那位来的大人是一路的吗?”
苏慕微微一怔,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这应当说的是柳潇然,点了点头道:“是。”
那小姑娘的神色变得犹豫起来,思索了许久后才开口道:“你们不要在这里了,这里……”她看了眼大门前的人群,叹了口气,“这里不安全,你们和我走吧。”
苏慕先是为着这个小姑娘说这里不安全而诧异了一瞬,看着小姑娘扭头就要走远了,也只能跟了上去。
小姑娘也不磨蹭,直接开口道:“我叫阮青,你们要找的阮大夫是我爹。”
这茬苏慕倒是没想到,他本以为这就是个医馆里普通的伙计。
阮青顿了顿,转而问道:“为什么今日不是那位大人来查了,他怎么了吗?”
“他……”
“他是不是也病了?”
见苏慕诧异,阮青又叹了口气:“那日他来的时候,我不在医馆,没机会遇上他,等我回来的时候,便是见他从医馆出来了。那里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若不是提前知晓或是有准备,很容易便会染上。”
“这种病症是何时开始传开的,看这人数似乎已经不少了,只是前几日似乎从未听说有这等怪疾?”
阮青的神色又变得凝重起来:“我虽不知道它的由来,但我记得第一位出现这种症状的病人,是此前因为摔伤了腿来我们医馆抓药的李大叔,过了一日便说得了风寒,过了一日,李大娘也得了这个病,到后来连李大叔隔壁的街坊也有得了这种风寒的。我父亲本说这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吃了他开的药就一定能药到病除。”
阮青绞着自己的裙摆,继续说道:“那李大叔凑齐了钱拿了几贴药回去,本来那几日都见好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日,李大叔就突然没了。”
“什么?”
“父亲知晓后也是久久不能相信,只是当时其余人都觉得应当是因为李大叔年纪大了,所以没受住这病痛。而父亲开的药确实能缓解些症状,那些得了病也就不找其他医馆的人了,便都来我们这里抓药。”阮青摇了摇头,“我本来也以为这药是能治好人的,却不想过了几日后,父亲突然告知我,不许我再去医馆。我与他争闹起来,他便指着医馆下的人说,看到了吗,得了那种病的……都治不好了。”
苏慕闻言呼吸一滞,而阮青的声音也不复刚刚那般平静:“我当时问,不是父亲您说一定能治好的吗,为什么现在又治不好了?”
“我父亲当时凶得很,他从来不会那么和我说话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治不好了,说这和当时一点都不一样,我当时被他的反应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愣在原地只知道哭,后来仔细想想,我觉得父亲似乎瞒了我很大的事。”
“只是那之后他便不喜欢和人说话,也不露面了,遇到医馆有人求医的,都是随便打发了人抓了药后递到门外去,刚刚你也看到了,那医馆的大门都不开,平常也只让我们从小门出去。只有那一次,他说有位大人要来,所以开了医馆的门,应当就是你的那位朋友了,而且那日他不让我呆在医馆里,说是里面病患太多,怕我也染上,打发我去其他地方买药材了。等我回来后,他便以又把人都赶了出去,说是要休整一番,然后用艾草将医馆仔细地熏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两人沉默了许久后,苏慕突然开口问道:“所以,你告诉我们这些,是觉得你的父亲知道些什么,希望我们来查清楚这件事?”
阮青点了点头,顿住脚步后抬起头看着苏慕,眸中是一点点隐隐的泪光:“我和父亲是从外面来的,开的小医馆名气也比不上那些城里有名的老字号,虽然清贫了些,但父亲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只是如今这许多事€€€€我虽说不上来,但我总觉得父亲从一开始似乎就笃定了会有这种病症,连药都是前一天就配好的,我……我有些害怕。”
“这绝不是普通的风寒,若是再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你们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我听父亲说了,那位公子是好大的官,你是他的朋友,一定也很厉害。你们既然能管这座城,所以也一定能救他们。”她垂下了脑袋,伸手抹了抹眼泪,“我父亲就在医馆里,你们从我刚刚那个小门进去到二楼便是了。”
说完她低着头小跑了出去,只留下苏慕看着手心那枚钥匙愣在原地。
这小姑娘想必已经试图和父亲交涉过很多回了,才会退而求其次地去寻求其余人的帮助。
这接下的又岂止是一枚钥匙,这分明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沉甸甸的那份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把钥匙给陌生人不可取!请勿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