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休息了, 你们白日里要跑出去处理事情, 我就不同了, 可以在床边靠着打个盹,到了夜里自然就睡不着咯。”
白芷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苏慕却丝毫感受不出他和对方之间横亘的年龄鸿沟,白芷的字里行间总是活泼又灵动,但声音却又温柔如初晨的阳光,即便苏慕不过和她刚认识一天,也觉得格外亲切。
或许是因为白芷的神色实在太过温柔,让苏慕更加好奇柳潇然怎么会是如此冷若冰霜的性格,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你和柳少卿在行为处事上,似乎相差很大?”
白芷听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拿着扇子轻轻拍了拍苏慕的肩膀问道:“说说看,怎么不像啦?”
苏慕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如实回答道:“柳少卿的性格更冷些。”
白芷点了点头,很是赞同地嗯了一声。
“轩轩小时候可招人喜欢了,长得好看又乖巧,逢年过节的有人上门来做客,都爱抱着他不撒手呢。”
她的语气中满满地都是怀念,以至于苏慕只是听着她的话,似乎也被带回了曾经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里,“长大了些许后,轩轩就没这么爱笑了。他的性格呢€€€€倒是和他爹如出一辙,从小啊学东西是快得很,背书也是手到擒来,偏偏待人处事上呢总是不得要领,天天学着他爹板着一张脸,连那些将军啊尚书啊的小孩儿们结伴出去玩的时候都不带他。”
说着白芷就有些不满道:“我常说孩子不能闷在家里头,得多出去玩玩才好,可柳承之那个老古板,偏偏觉得轩轩这模样日后才能成大器,变着法儿偷偷鼓励轩轩继续做个小老头,当着我的面时这两人都是满口答应,一转头就是大的带着小的又去哪个僻静的角落里看书写字了。”
苏慕觉得颇有意思,这倒是很符合柳潇然的形象。
白芷说完,见苏慕的眉眼不再像刚刚那般阴云密布,轻轻笑了笑,问道:“听辰初叫你喻之,那我便也这么唤了。和轩轩相处,是不是颇为不易啊?”
苏慕没来由地紧张了下,觉得似乎有些被班主任抽查问题的窘迫感,但随后放松了下来,很是真诚地摇了摇头:“柳少卿虽然不爱说话有些冷,但其实细心周到,之前我们在碧水县遇到了案子,多亏他认真周到,才能让为恶者不至于逃脱,让冤死者得以昭雪,我可佩服他呢。”
若是换了旁人,白芷多半会猜对方是不是因为自家孩子太凶了才这么说,但苏慕的眼神干净清澈,一眼便能望到底,让她由心底相信,这都是对方的真心话。
她看着苏慕的神色便更温柔了三分,这样干净的孩子,即便是她阅人无数,也算是难得一见。
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珠在廊外串成了一幕水帘,苏慕和白芷就这么在袅袅药香中坐了许久,直到陆灵珏打着哈欠从另一个房间推门出来。
见到苏慕和白芷并排坐在一起,他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两人谈话熟稔的模样全然不像昨日才第一次见面。
“辰初终于醒啦?”白芷瞧了眼天色,也站起了身,“这药也该熬好了,你们先去用早点吧,一会肯定还要出去罢,拉着你说了这么久,肯定已经饿了吧。”
苏慕刚想开口说没有,陆灵珏就先应了声:“是呢,我都快饿坏了!夫人不用早点吗?”
白芷小心地打开了熬药的瓦罐盖子,摇了摇头:“我刚刚就已经用了点心了,你们去吧,我也该给轩轩施针了。”
苏慕听到这个词又觉得心一跳,从前他在医院里也见过做针灸的人,身上密密麻麻扎了好多针,还有在眼睛旁插成刺猬的模样,痛不痛倒另说,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了,正想跟进去看看,就有人小跑着过来说道:“两位大人,杜刺史请你们过去。”
一度凝固的时间在此刻似乎又再度流淌起来,压在苏慕心上的那份沉重的不安在此刻也越发明显。
“别担心,说不定是来告诉我们有大夫找到疫病的解法了,或者是京城派人来帮江州城了呢!”陆灵珏虽然这么说着,但看着苏慕的神色,他也丝毫轻松不起来。
杜涵见人来了,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就说道:“今早守在城西的人来报,说是昨晚一夜之间多了数十位得病之人,昨夜他们便听闻彻夜咳嗽声响,今早叩门一看后发现确实有染病的迹象,而就在刚刚,城北也来报,说是也有此情况。”
苏慕心一沉,数十人,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而这些尚且是已经有发病迹象的人,这就说明实际数量只会多而不会少。
杜涵的神色变得更为凝重起来:“如今已经有人因为惧怕这瘟疫染身,想要从江州离开,因此聚集在城门口,就等城门开时。”
“不可!”苏慕脱口而出,“如今只在江州城内就已经是如此模样,若是这疫病流散至其余地方,那势必会变成€€€€”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杜涵已经点了点头。
“是,因此我已经派人前往城门告知,只是怕……一旦城门封锁,城中百姓更会人人自危。”杜涵闭上了眼,语气间皆是无奈。
到那时,江州城压抑许久的躁动将会彻底压制不住。
苏慕和陆灵珏都没有开口,但他们都预见了这个最坏的结局。
如今他们甚至来不及猜想这一夜之间的疫病是如何传染开的,苏慕和陆灵珏便赶往了城门。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时苏慕还是呼吸一滞,能看得出有些人匆忙得甚至没有打包好包袱,只是在身上挂满了东西,拖家带口的人更多,许多人都面带焦急,而有些妇人一面流着眼泪,一面还要哄着怀里的孩儿。
城门还未开,苏慕刚想上前,就被陆灵珏一把拽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需要去城楼上,那里有守城的江州军队,有他们在,一会若是有什么意外,更能镇住这里的百姓。”
苏慕看着这群人们只觉得于心不忍,但此刻也不是犹豫的时候,转过身便跟着陆灵珏走上了城楼。
早先已经得了杜涵传令的黄羽此时看着城楼下的百姓也很是不忍,他看不明白这场局面,只知道需要听从刺史的命令,正憋着一股气,他虽不认识苏慕,但却知道陆灵珏是从京城来的官员,因此见到两人时很是没好气,粗声问道:“两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陆灵珏被这语气撩得也上了火气,还没等他想清楚该怎么回答,苏慕拱了拱手说道:“黄将军,今日这城门无论如何都不能开,还望将军谨记。”
黄羽听了这话火气更大,重重地往桌子上砸了一拳道:“那我们就要看着百姓在这城里等死吗?”
陆灵珏顿时跳了起来:“放出去后呢,若是这人群中有任何一人染了病,不说在路上就有可能遭遇不测,若是到了另一座城内,让另一座城也变成了如此模样呢?”
黄羽听闻后冷笑一声,反问道:“所以便要江州城这数万百姓就此在这里自生自灭?他们就不是无辜之人?”
这下陆灵珏也说不出话来,如今还未找到疫病的解法,说再多反驳的话都是无解。
就在这时,苏慕压着声音回道:“城中如今病患颇多是事实,但是还有解决的办法不是吗?即便逃离了江州城,那之后呢,他们又该在哪里颠沛流离?”
“我们不只是为了城外之人考量,更是在为江州的百姓所想,杜刺史此前便已经上报朝廷,不日便会有人前来相助。”
“而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守好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
某个屑已经在骑马赶来的路上(请一定要记住这个屑)
第52章 疫病(六)
黄羽似乎是被苏慕的神色给唬住了, 他只觉得眼前之人虽然不过弱冠之年,但话语间似乎已经很能让人信服,以至于他最后还是偃旗息鼓,冷哼一声后便再无下文。
见他情绪稳定了下来, 苏慕则是轻轻松了口气, 若是守城的将士存了想要放人出去的心思, 那即便他和陆灵珏督在这里, 也是于事无补,眼下看来黄羽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并不会违抗杜涵的命令。
而随着时间逐渐过去,城门口的百姓也逐渐躁动起来, 开始有人喊话城楼之上,询问何时才开城门,而守在城楼上的人既不回话也不开门,更让他们的情绪被一种莫大的恐慌所支配。
不知是哪家的婴孩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仿佛星火落进了草堆, 开始有人跟着小声啜泣起来, 悲伤蔓延开来, 成了燎原之势。
“放我们出去!开城门!”开始有人往城楼上闯,被将士拦在了外面。
但紧接着其余人也跟着冲了上来,他们呼唤着城门口的其余人,试图突破这道铜甲组成的铁壁。
“放我们出去吧!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让我们出去吧将军!”
“黄将军€€€€”
身处屋子里的黄羽闻言,顿时又急起来,他素来听不得百姓哭嚎之声,如今更是抓心挠肺, 而一转眼, 他看见苏慕开始往外走。
“你做什么?”他站起身, 喊住了苏慕。
苏慕顿了顿,转过了身回答道:“告知他们城门今日不会开了。”
他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似乎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黄羽却不似这般冷静,开口小声吼道:“你若是这么说了,就不怕成为他们群起而攻之的目标?”
苏慕听了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道:“总需要有人来做这个人。”
他的手轻轻抚过腰间的腰牌,指尖却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颤抖。
他不是不怕。
只是知道必须要这么做。
没等黄羽继续反驳,他抬腿走向了外面,在屋里愣了好一会的陆灵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苏慕出了门。
黄羽晃神了一瞬,随后也跟着夺门而出。
苏慕站在城墙之上,他能从这里俯视底下挤成一团混乱不堪的人群,能看到躲在母亲身后哭泣的小女孩,能看到正涨红了脸和守卫争斗的中年男子,更能看到站在角落惨白着脸抹眼泪的老人,他们都是江州城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苏慕只觉得心上的负担压得他几乎开不了口,沉甸甸地似乎想要将他拽入深渊。
他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陆灵珏走到了他的身边,同样能望见城门前的百态,他有些犹豫地伸手拽了拽苏慕的袖子。
“喻之,要不还是算了……”他看了眼城下和百姓对峙着的守城将士,只觉得比此前自己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要可怕,连说话的声音都发颤,“有黄羽他们带人在,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我们还是€€€€”
苏慕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害怕城门失守,只是不忍这群百姓因为城门未开而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忘抛弃,在绝望中自暴自弃。
还有人在为这座城而坚守。
“诸位!”苏慕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上的各种顾虑,开口朝下喊道,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使得他的声音仿佛扩大了许多倍,在嘈杂的声音中开出一条路来,人们都望向了他。
视线齐刷刷地聚集在了他的身上,让苏慕觉得喉口哽咽得更为厉害。
“今日,这城门不会开。”他很艰难地调动了浑身的力气来说出这句话,“诸位请回罢。”
这话仿佛在油锅里炸开了一滴水,劈里啪啦地使所有人的情绪都炸裂开来。
有人发出了哀嚎,有人无助地大哭,更多的人则是在质问他。
“凭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让我们出去!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无数声音涌入了苏慕的耳朵里,震得他的耳膜不断作痛。
有孩童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场景,发出了一阵阵的尖叫,场面一瞬间失去了控制,黄羽沉着脸,命令更多的人下城墙去拦住底下的百姓的躁动。
“这不是在等死!”苏慕走近了一步,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城墙上,“请诸位想想,如今你们在城内,尚且有刺史大人安排的诸多医治的所在,还有各种各样的措施防护,还会有人来告知你们周围何处有人染上了疫病。”
“若是你们中有任何一人也已经染上了此症,出城之后一旦病发,你们又要如何处理?”底下的人声小了些许,苏慕沉住气,继续说道,“你们或许觉得逃离江州城便是最好的归宿,可若是此病一旦染至城外,天下虽大,也终会有传开的一天,到那时你们又能逃到哪里?”
“即便真是如此,那也该是许多年后的事。”有人高声反驳道,“若是我们待在城内,不出几日,即便不是因为染病而死,也会因为没有吃的饿死!”
“你们这些官员身居高位不谋其职,又凭什么来阻止我们另谋生路?”
“你们若是想走自是毫无阻拦,将我们留在城内,可不知哪一日你们自己便跑了!”
这些质问仿佛直直刺入心上的利刃,让苏慕几乎透不过气来。
是啊,若不是他发现得还不够及时,江州此难或许不至于斯。
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淹没了他,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陆灵珏见他神色难看,正打算把他扯进屋里再说,却没想苏慕抬起头,依旧是无比坚定的神色。
“我们都不会走的。”他直直地盯着城下的百姓,一字一顿地说道,“江州城此祸不消,我们绝不会离开。如今城中确实粮食不足,但还请诸位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办法保证诸位的温饱。”
“江州城是诸位的故园,我相信即便你们如今想走,心中也终会有不舍。”
城门下的啜泣声更响了些,对于已经定居几代的江州人来说,离开故园何曾不是一种折磨,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谁会愿意离开。
“江州如今还需要你们留下。”
开始有人动摇起来。
疫病肆虐使得他们不敢轻易出门,没有粮食就是最让他们害怕的地方,而如今这个站在高楼上的年轻人告诉他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有妇人一边安慰着年幼的孩子,一面劝着身旁的丈夫:“我们回去罢,城门一定是不会开了,若是这位大人真能替我们分来粮食,我们整日在家里闭门不出,想必也不会染上疫病。”
“是啊,他们可是从京城来的官员,想必说话也很有些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