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想,他便又有了些底气。
柳潇然那冷冰冰的气质应当是不会和人主动搭话了,那这大任还是得交给自己。
苏慕清了清嗓子,回忆了下自己之前从小丫鬟里学到的一些京城的地方方言,捋直了自己的舌头后,便状似无意地随意找了个角落也靠了上去,脸上也换上了一副很是和气的表情,对着一旁的工匠道:“大哥,最近不忙啊?”
那工匠正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听到陌生的声音后把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打量了几眼苏慕后,瓮声瓮气地说道;“嗯?你们谁啊?之前没见过。”
“哎哎,新来的,来找口饭吃。”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可信些,苏慕努力搜罗着脑海中狗腿的表情,虽然不知道模仿出来的效果如何,但现下只要能让对方放下些许防备都算得上是胜利。
“啧,还招人呢。”那工匠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头,“也不看看这周围多少人都闲得慌呢,怎么还放人进来呢。”
“哎,这也是没法子,家里……就,大哥你也懂。”苏慕挤眉弄眼了好一会,那人才露出一些恍然的表情来。
他摆了摆手,劝道:“别来了,来这里干什么呢,要不是找不着下一份生计,谁乐意整日里都在这里搭着,呛得很,干久了怕不是连命都短一截,小兄弟,家里既然有些关系,就该找份其他的出路去,在这里耗着啊,没意思。”
苏慕立刻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来,点了点头,很像是在认真考虑这位工匠的话,对方见着苏慕似乎很是诚恳,便又开口说道:“唉,这里的人都干不长久,别看现在这里似乎挺好,一到战乱起来的时候,那连着十几日不能睡也是有的,唉哟,折腾不起了。”
“那照您这么说,这里的人都呆不久?”
“是啊,谁愿意呆着,找到下一份活计便走了,若是现在这会儿不走,那到了真要用人的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苏慕继续试探着往下问道:“那就没有什么人是一直呆在这里的吗?比如说,十年,或者七八年都没走的?”
那工匠皱着眉,脱口而出道:“有啊,怎么没有,那冯老头就是,他啊,一天到晚都板着张脸,凶得很。”
第98章 枯骨
冯元果然是个努力干活的人, 在一堆无所事事的工匠中显得很是格格不入,以至于苏慕和柳潇然几乎没怎么费力气便找到了他。
他丁零当啷地在操作着各种工具,察觉到有人靠近,连眼睛都不带抬一下的, 似乎是全然沉浸在自己手上的活计上了。
“前辈?”苏慕斟酌了许久, 选了个看上去算是比较稳妥的称呼, 既然自己如今是假装新人, 叫声前辈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冯元这时才微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了眼苏慕,随后又继续一言不发地继续着刚刚的活,像是没听到一般。
苏慕趁机靠近了一步, 也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开口道:“我们是今天才进来的,对这里都不太熟悉,见您似乎格外娴熟, 所以想来讨教一二。”
冯元依旧没什么回答, 苏慕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道:“前辈您是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吗?这里是一直都……都这么清闲么?”
冯元似乎是被他问得有些不耐烦了, 抬起眼瞥了眼苏慕后, 极为敷衍地应了一声。
“想清闲来这里干什么,回家睡觉去。”冯元伸手开始赶人,“去去去,别老在我耳边嚷嚷,你不干活,我还不想停呢。”
要是往常,苏慕一定会选择先退一步, 但是现在他们没有多少时间, 这地方进来一趟尚且不会引人注意, 要是来的次数多了,即便真的最后查出了东西,也免不了被人察觉,来来往往的这些工匠虽然没有恶意,但一句饭后的闲谈都有可能被无限发酵引人注意,因此他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退怯,而是摆出了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
柳潇然本来也是想开口帮腔的,但是苏慕刚刚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不要轻易开口,原因也简单,他一开口,那浑身上下执法者的威严就会暴露无疑,那脸上的伪装算是白费了。
因此他此时只能扣着苏慕的手腕,把人往后轻轻一带,防止看上去已经有些暴躁的冯元挥起的各类器材伤到苏慕。
“前辈别生气,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诶这里的兵器,可都是要送上战场的,那不都关系到将士们能不能打赢么,事关重大,怎么这里看上去好像……好像€€€€”
苏慕的话音未落,冯元便冷哼了一声:“重要,是重要,那仗也打不到这里来,这里该吃吃该喝喝,谁管边疆战死战活?”
他的话没加主语,却让苏慕的心头一跳。
冯元抬起了头,看了眼苏慕和柳潇然,依旧有些不屑:“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娃娃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可都是力气活,你们无非也是馋这里的那点银两罢了,要我说,这里的钱,你要是要命,还是趁早别拿了的好。”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冯元的话似乎多了起来,苏慕便又往那里靠近了一步,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冯元确实知道些什么,而既然开了这个头,这便是已经要松口的表现,“这里的钱€€€€要命?”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说了过多的话,冯元没有再接话,而是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才彻底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向苏慕和柳潇然的神色中也多了些许怀疑的神色。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再继续旁敲侧击只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苏慕和柳潇然对视了一眼,都做出了决定。
后者走上前,也不再隐瞒来此的目的,直接问道:“七年前,你是否也在这里?”
冯元果不其然被他言语中的威压给唬得愣住了,看向两人的眼神更为狐疑,还带着一丝无法掩盖的惊惶,他努力地平复了自己的语气,依旧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究竟是谁现在还没有办法告诉您。”苏慕赶紧开口开始打圆场,“但是七年前这里发生的事于我们而言非常重要,若是您知道什么,还请告知我们。”
冯元的神色更为犹豫,他能察觉出来,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虽然面相看上去并非出众之人,但即便身着粗布,也依旧没掩盖住他们身上与旁人不同的气场,这两人绝不是什么寻常人。
难道是……当年的那件事有人追查到了这里?
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在这场无声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即便自己不说,那么若是那些人知晓了有人在调查自己,想必自己这条命也是保不住了。
倒不若告诉了这两人,死的时候还能痛快点。
“等我干完手上这点。”他叹了口气,又继续拿起了各种工具,一下下敲打在已经成型的兵刃上,到最后一下嗡嗡声响起,冯元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在身上随意地擦了擦,走向了两人。
“七年前,你们说的是贺将军战败的那一次?”他眯了眯眼睛,见两人都是默认,也不追问,只是继续往下说道,“这里从前也有过,这送进来的东西,都是些市面上的次品,无论是用来编织战甲,还是锻造兵器,其实都够不上格。”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事,也大概能猜出是怎么个大概,但是我们也就是拿钱办事的人,上头干了什么,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
冯元摇了摇头,紧接着皱起了眉:“贺将军那一战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当时在这里干活的人,都怕得不行,因为我们再清楚不过,那十万铁甲怎么就打不过对面区区三万倭贼,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那些东西都是不行的,但从前从来没有……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柳潇然还是觉得异常愤怒,他也曾年少轻狂,跟随高焕去见识过兵荒马乱的边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知道会有多少人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永远留在了异乡,他们浴血奋战埋骨他乡,却殊不知远在京城安享太平的这些人,踩在他们未凉的尸骨上,蚕食着克扣出来的金银。
感受到身边之人骤降的温度,苏慕自然也知晓柳潇然是为什么生气,伸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柳潇然的肩膀。
“我们当时也都怕,怕有人查到我们头上,谁都脱不了干系,说来也是荒唐,那些银钱,我们甚至连看都没看到过,但到了这种时候,最怕死的也是我们。”冯元突然苦笑了一声,这些话他憋得实在太久了,那些日子的提心吊胆使得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从未向谁提起过这些。
“既是如此,为何不离开这里呢?”苏慕能从冯元的话中感受到对方的无奈和恐惧都并非伪装,但七年之久,若是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必到现在应当早就有了全新的生活。
“走?有人走了,然后就死了。”他冷笑了一声,“这军器监下面的,除了京城这一批,还有其他九个作坊,可就是偏巧,那批东西是从我们这里运走的。你们不妨去查查,我们那时零零总总在这里的工匠当有多少人,如今你去问问,这里留下的当年的人还剩多少,若不是已经变成了废物每日都混着日子,就是早就扛不住了,有些人也像你们说的那样,离开了,但离开了便再没有了下落,谁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死了,他们绝对都死了,我们是什么?我们就是些埋进土里就再找不着的蚂蚁,当官的要碾死我们,再容易不过了。”
冯元像是有些自嘲地喃喃道:“我虽然也没有那么想活,可我不想死。”
三人一齐陷入了沉默之中,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人将从前的痕迹都消除干净,即便他们现在能够从冯元的话中再现当时那些人丑恶的嘴脸,也依旧于事无补,就如同冯元所说的,他们即便知晓,也无可奈何,与贵族们相比,他们的命太过渺小,根本威胁不到任何人。
祁皓摇着扇子,在约定好的地点等到了一脸凝重的两人,他素来比陆灵珏更懂得审时度势,因此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在一旁等着柳潇然开口。
“七年前的事如今要挖出来,太难了。”苏慕摇了摇头,即便他们有心继续往下查,但这时间的跨度实在太大,要想找到有用的线索实在太难,“这样的人若是尝到了甜头,必然不会就此罢休,想必这些年的战甲中也依旧有着他们的手笔,若是能从近些年的案卷中找到端倪,说不定能够循着这条线将当年的事一并带出。”
柳潇然此时的想法算是和苏慕不谋而合,近年来虽未曾发生如当年一般的惨败,但边境战乱也算是时有发生,高焕那边自是不用说,若是他们想查他军中的战甲自然是不在话下,只是高焕常年驻外,所用兵器多数也为周边州县运送而来,或许未曾中招,要说与这条线路重合最高的,应当是近年奉命抵御突厥的慕容府。
但即便是柳潇然,也与这位慕容将军素不相识。
他想到了白芷几日前曾与他说过,唐御史家中有喜事,似乎要宴请京中所有达官贵人,他从前也算是和父亲相识,早早地就给柳家递了请帖,慕容府是如今京中炙手可热的存在,想必也在受邀之列,若是能借此与慕容炀有些接触,或许也能问出些对方的口风。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但打交道此类的事,实在让他有些应对不来,此类宴席他不说从不参加,这近几年也是从未去过,仅仅只是想想,都足以让他觉得为难了。
“你回大理寺去找所有关于张瑜的案卷,事无巨细,全部都先取出来,但不要惊动其他人,其余的等我回来之后再定夺。”
祁皓领了命,很快便离开了,苏慕见状也朝柳潇然点了点头:“那我们也回去罢。”
看对方的神色由凝重又变回了无奈,苏慕意识到了自己必然又是忘了什么事,下一秒,柳潇然的指腹就轻轻擦过了他的脸颊。
“就这样回去?你就不怕秦夫人晕过去?”
第99章 端倪
苏慕回到安定侯府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即便刚下了雪的夜晚寒风瑟瑟,他的脸依旧有些发烫。
€€€€被搓的。
那药膏涂上去起效确实快,但卸掉的时候也实在是有些困难, 即便他能感觉到柳潇然对自己的脸已经手下留情了, 但还是不免火辣辣地发烫。
而等到自己脸上的痕迹好不容易被褪干净了, 他就发现柳潇然脸上的痕迹已经淡了许多, 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都要找不出来了。
?
“这药膏还能自己消失的吗?”他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当然,时间久了自然就失效了。”虽然柳潇然说话的声音依旧很是平静,但苏慕看见了他嘴角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意。
柳潇然你变了!
你不再是那个刚正不阿说一不二两袖清风走路带风的大理寺少卿了!
你居然会唬人了, 而且还一本正经地唬人。
眼看着自己嘴角的笑就要压不住了,柳潇然赶在这之前欲盖弥彰地轻轻咳嗽了两声,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刚刚看你似乎有些着急回府,所以才想着用药水能褪去得快一些, 没想到, 咳咳, 这么有难度。”
刚刚绝对是笑出声了对吧!
苏慕满眼的不可置信逐渐变成了君子报仇等不了明天的坚定不移, 他的脑子甚至没来得及转明白,就伸出自己被冻得冰凉的手贴上了柳潇然的脸,狠狠地捏了一把。
而一个时辰后的现在,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正站在自己屋子的门口,反思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
幼稚,实在是太幼稚了。
他已经不敢回想当时的场景,但是那场景却又时不时地飘进脑海里刷个存在感。
他的指尖仿佛还留存有一丝柳潇然的温度, 让他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没想到看着和冰山一样的大理寺少卿, 脸居然是软乎乎的。
手感还是很不错的。
想法越来越诡异, 使得他不得不通过甩脑袋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正打算从屋顶上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停下了动作的墨书。
“不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苏慕试图说服自己。
尽管亲眼目睹了自家小侯爷的傻样,但墨书还是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开口询问缘由,而是乖乖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状若无事发生。
苏慕看见墨书就忍不住想起那些尘封的过往,生生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眼下虽然算是有了线索,但却更不能告诉墨书了。
墨书要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战败是在替那些贪污枉法的官员背锅,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要是一个没看住,他跑去把人直接给杀了埋了,那就完蛋了。
律法可不会在乎你杀的是不是一个好人,刺杀朝廷命官这种事,还是想想就好了。
看墨书的样子像是想要问,但又吃了不能开口的亏,被苏慕先发制人地拦了回去:“今日实在有些累了,我先休息了,墨书你也是,赶紧去休息吧。”
紧接着他便很是利索地关上了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回来这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可是话都说了,现在出去是不是有点……有点太没面子了?
他轻手轻脚地挪到了门边,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拉开了一条缝,确认了似乎没什么人站在门外之后,才赶紧拉开了门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而他才刚跨出去一步,就瞥到了好整以暇站在一旁的墨书。
“咦,墨书你也还没休息啊。”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哦,这个时辰,似乎应该先用晚膳了,那我们€€€€”
墨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即垂着头微微躬了躬身,苏慕也知晓这是他这是有话要说的样子,这会也不能装瞎,只能伸出了自己的手,半闭着眼睛开始思索起胡扯的话来。
“公子若是不想告知,我不会过问,还请放心。”
苏慕微微一愣,看着眼前的少年,突然就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来。
他本来是将军府上的独子,想必在贺朗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是个受尽疼爱的小公子吧,如今不仅已经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而且只能在其他人家里当个侍卫,这其中的冷暖心酸也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实在是€€€€
他想要查清真相的心又更为坚定了些。
这些真相的背后,是墨书本该平安喜乐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