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府拿起一旁的杯子抿了口茶水,笑着道:“那本官就歇一会。”说罢,就专心致志品起茶来。
这会儿,人证已经被带下去了,堂中所跪唯有何贵一人。面对眼含深意打量自己的裴澈,何贵努力让自己显得有底气些。
“何贵,你自称冤枉,是因为觉得自己所为情有可原,是吗?看你的表情,应是认可本官说的话的。可惜的是,无论你做的事属不属于情有可原,这次都难逃一死了。”裴澈用温柔的嗓音说着最无情的话,何贵听后心里一紧,直觉裴澈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不是他想听到的话。
“你似乎有些奇怪,既然如此,本官就与你说个清楚。”裴澈将调查到东西慢慢道出,而何贵的表情也由一开始的忐忑不解变成了心如死灰。
铁!那些人采的石头,竟然不是用来修桥铺路建墙的普通石头,而是铁矿!
“……凡参与者三族尽诛,九族以内流放千里。”
耳朵里飘来一句话,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贵瘫软在地,脸苍白得就像刚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他没想到,一念之差竟会害了自己整个家族。
“不过,念在你确不知情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减轻惩罚。只要你把自己知道的东西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本官会为你求情的。”
裴澈话音刚落,何贵就接上了。
“大人,我招,我全都招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说的话是真的,官府自然会从轻发落。”至少,祸不及妻儿。
何贵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开始招供了。
“那家商行的大管事叫徐有道,小人一直以来都是听他吩咐的。这家粮行开张已有七八年了,那时候小人被他开出的高额月钱吸引,从一家客栈转到他那边。小人干活一向上进,很快便得了徐管事青眼和信任,将晚上对账这样重要的事都交给了我去办。”
“有一日,我查账时发现有一本账做的不对,明明花了那么多钱买了米面,卖出后反而亏了本。根据亏本的钱,我发现这里至少有上千斤米被隐匿了。那时候我还不知事,一发现就去找了徐管事,将此事如实告知与他。孰料,徐管事不仅没生气,还夸我做账仔细。之的日子里,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我就也慢慢习以为常了……”
裴澈和林知府听得很认真,背后之人能在此处这般行事七八年都不让人知道,手上的能量一定不可小觑。眼下何贵是和他接触最多的。不认真听,说不定就会错失证据。
第180章 改善
“……后来, 他吩咐我去给崖底下的人送粮。我刚开始不想答应的,可他却威逼利诱,无奈之下,我只能按他说的去做了。大人, 我是真的不清楚他们做的是什么事!如果我知道他们是在采铁矿, 就算是死, 我也不会做那件事的!”
何贵痛哭流涕,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始就进入了徐有道的圈套。他后来才想通,徐有道为什么要找自己,那人八成是看上了他做账的本事。事实上, 这些年他确实也是依靠做账的本事掩人耳目的。
“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也没见过大通商行的东家?一直以来负责此事的唯有那位徐管事?”裴澈问道。
何贵连连点头:“我一直都是听徐管事吩咐的, 根本没见过东家, 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
他迟疑了一下, 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不过什么?”裴澈追问道, 他直觉何贵可能知道些什么。
“有一次我给徐管家送账本时, 他正和别人说话,我听他提过一个姓。”何贵回忆了一下, 说道, “当时他说有人不自量力,竟然敢触我们柳家的霉头。”那话里的阴狠让何贵至今想起都有点想打哆嗦。
“他叫徐有道, 却又自称是柳家之人,是不是他的路引有假?”裴澈有些怀疑徐有道其实是个化名。
何贵摇头:“不可能的,他的路引我曾经见过,盖的是衙门大印, 上头无论名字还是其他都和他本人相符。”何贵跟在他身边也有很长时间了, 对着何贵那徐管事倒也没太提防。
衙门大印?裴澈灵光一闪, 问道:“盖的是哪里的衙门大印?”每一个衙门的大印刻的字都不相同,像沧州的就是沧州城印。
何贵挠了挠脑袋,努力回忆着,突然,他一拍大腿,叫道:“我想起来了,官印上刻着的字是信阳县印!”
“信阳县?可是南阳府的信阳县?”林知府问道。
何贵道:“应该是那里。”现在想想,徐管事说话时,好像是带了点那地的口音。
“林大人,您可曾去过此处?”
林知府道:“说来也巧,本官当年第一次被派官,去的就是南阳府。不过不是在信阳县,而是在曲江县。”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人一听就知道了。”裴澈道,“那大人可曾听过信阳县的柳家?”
林知府道:“信阳县附郭南阳府,南阳府比我们承天府要大上三倍不止,其中财力雄厚者不计其数,本官只知南阳首富姓顾,却不曾听说这柳家。”
“不过,要知道也不算难。本官当年在曲江县时,也结交了不少好友。待本官去信一封,打听打听再做判断。”
“那就有劳大人了!”裴澈朝他拱了拱手,林知府还以一笑。
“何贵,你可有法子联系上那位徐管事?”裴澈转向何贵询问道。一切真想如何,还是要等抓到徐管事才能问清楚。
之前矿场的那些看守经不住刑罚已经交代了,说是他们只负责将矿石挖出放好,每隔几个月就会有车队过来将其运走。当裴澈询问最近一次是何时时,那群人却说是去年冬天。
裴澈有些不解,但他细想之后明白了。不是那些人不想过来运矿石走,而是因为沧州的出口被裴澈派了衙差值守,他们会严查每一个进出之人的身份。他们要是派车队过来,必然瞒不过官府的眼睛。
“大人,小的哪能联系上徐管事?有事要吩咐时,他都是直接遣人送信过来的。”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不过裴澈并不气馁,因为那条大鱼已经浮出了水面,剩下的要知道也只是时间关系罢了。
何贵被带了下去,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行发落。
裴澈与林知府商量后,决定由林知府将此事上呈给皇上,再令人绘制徐管事及商队众人的图像一起附送过去,如若要全国通缉,便可用上。
……
在衙门附近的酒楼吃过饭后,裴澈带林知府去到了崖底的矿场查看。一块块被挖掘出来还没来得及运走的矿石堆放在入口处的空地上,有专人看守着以防有人捣乱。
林知府看着满地的矿石,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早知此处有铁矿,沧州也不至于穷困潦倒至此。不过,自裴大人来后,这里已然有了改善。听说我今天喝到的茶,就是你们自产的沧州绿?”他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其他。
沧州绿他之前便有耳闻,但之前他的印象里,沧州还是那个穷困潦倒的地方,对这样的地方送来的茶,他根本就提不起兴趣,随手便送给了下面的人。如今想来,还是有些后悔的。
“正是,沧州绿茶汤清澈,入口醇香而回甘,众多茶商赞不绝口之余,也让我们沧州百姓得到了实惠。今年我们决定再多栽种些,最好能让沧州变成北地茶乡,往后再不用只求着南边的茶园供货。”对于还没打出名气的本地特产,裴澈自然是不能太谦虚的。他原本对于做生意一窍不通,在江淼身边耳濡目染多了,也学会了一些话术。
“北地茶乡?哈哈哈,好,有志气。倘若沧州成了北地茶乡,承天府往后就靠你们带携了。”林知府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朗声笑道,这茶他也喝了,确如裴澈说的那样。要不是他平素喝惯了旁的茶,这沧州绿他一定是要买些回去好好品尝的。如果他们能靠卖茶自给自足,对林知府来说,当然是一件大好事。
沧州乃承天府治下最穷的一处,每年的税收都交不齐不说,动辄便要去信寻求救济。可怜承天府本身也算不得富庶,偏还要被这处拖累,每年的考绩最多只能评一个中。
想到沧州有了茶山,马上又要有一座铁矿,林知府心里一动,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定还能靠着这些政绩再往上动一动。
二人正聊得起劲,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裴澈让人出去探个究竟,才知道原来是有人误打误撞在周围发现新矿场了。不过也不算新的,那处其实是这些人挖过之后废弃的矿坑。只是随便一挖就能发现,里头其实还有许多矿石没被挖掘出来。
裴澈当即下令,让他们继续在周围搜寻一下,看看这些人到底挖掘了多少处。
经过几天的搜寻,裴澈发现,这里其实并不是第一处挖矿的位置,在其他地方,他们还找到了两处废弃的矿洞。其中一处,十分靠近官道,二者相隔不过几十米,不过因为山壁太高,根本就看不见。
江淼听说此事后,立刻将此事和七年前的山壁坍塌联系在了一起。
“我就说呢,这沧州山高树多,也没地震过,怎么就会发生坍塌,原来是他们在这挖矿!那这几年不幸被埋在下面的人纯粹就是因为人祸而不是天灾了!真是造孽啊!”江淼愤怒极了,当时他听那老大爷说的时候就觉得那些人很可怜了,好端端做生意却落了个客死他乡的下场,他也是在异地求生的一员,怎能不兔死狐悲?现在知道这些人原本不该死,他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裴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他们逃不了多久的,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作恶者自然要付出代价。”
“希望吧。只是他们付出了代价又怎么样呢?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江淼叹了口气。
裴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良久,他说道:“对逝者来说确实是这样,可是抓住那些人却能使更多人免受其害。”
江淼想到那些被困在崖底挖矿的百姓,赞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你还记得张达吗?”裴澈开始转移话题。
江淼想了想,道:“是张泉他爹吧?他怎么了?”
“前些天,我让人给张泉带了口信,那小子听后高兴坏了,当天就收拾了包裹来找他爹。他爹也是激动不已,父子俩见面时抱在一起哭了许久。那张达自见到儿子起,整个人精神头都足了,这两日他带着张泉去认矿石,还教了他挖矿的技巧。”
江淼有些奇怪:“教他这些干什么?”
裴澈微微一笑:“张达虽是个樵夫,看得却比其他人更长远。这铁矿让他这几年都陷于痛苦当中,但对于沧州来说,却是件好事。据谭老说,那些人虽在此地挖了七年有余,可他们不敢声张,怕让人发现,只是小打小闹,挖出来的矿石不过九牛一毛。等案子了结之后,朝廷就会派人过来接管这处铁矿。到时候,必然要在沧州招揽许多百姓。”
裴澈这么一解释,江淼瞬间明白了。他刚刚只想着父子团聚以后可以回家过快乐的日子了,却没想这座铁矿之后会怎样。
“这处铁矿所得利益能归属沧州所有吗?”要是这样的话,沧州以后就要从特困户变成富得流油的大财主了!
裴澈摇头:“无论什么矿,都是归属朝廷所有的。不过,沧州也不是全无好处,他们若要在此买卖矿石或铁器,一应商税都是归属沧州所有的。另外,沧州乃苦穷之地,如今立下大功,说不定能减免各项税收。”
江淼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沧州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呢!不过这样也不错了,有了铁矿之后,来这里的人也会更多些,商路一打通,经济就活起来了。到时候山货,沧州绿都能卖个好价钱,闲暇时还可以去矿场干活赚钱,百姓们的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很多。”
至少现在和一年前对比,百姓的生活已是大有改善。
第181章 来历
“啪!”
杯子在落地的瞬间应声而碎, 残破的碎片彰显着主人的怒气,周围的人几乎同时跪下,大气都不敢出。梁平帝虽然砸了杯子发泄,可看见手上的这份奏折时, 还是恨不得将其一把撕碎。
“皇上息怒, 龙体为重!”徐海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劝说着, 生怕梁平帝一激动就撅过去。
皇宫一到夏天就十分闷热,虽有冰盆,但也只能解一时之热,冰块不能用多, 不然等冰块一化,就会变得又潮湿又闷热。在这样的环境下, 皇宫的主子们大多都有些苦夏, 梁平帝更是两天都没正经吃过饭了。
身为梁平帝的亲信, 徐海一身荣耀皆系于他身, 自然比谁都要关心他的身体。眼下见梁平帝因为奏折而发怒, 徐海担忧的同时也在心里暗暗唾骂呈奏折上来的臣子,也不知道他们在信里写了什么, 竟让皇上这般生气。
梁平帝深吸了一口气, 道:“起来吧,其他人退下。”
很快, 上书房里只剩下梁平帝和徐海二人。徐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重新替梁平帝斟了一杯茶。
“皇上,您要以龙体为重啊。”
梁平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而后叹了口气:“朕也不想生气, 只是有些事让人不得不气!你可知道这折子里写了什么?”
“老奴不知。”
“这折子是承天府知府林俊递上来的, 说的是沧州之事。”
徐海一听, 脑子里瞬间将这个地方和一个人联系上了。
“要是老奴没记错的话,沧州,不正是忠国公裴世子任官的地界吗?可是裴世子在任上出了纰漏,惹得皇上您这般生气?”在徐海的想象中,上司来折说下属的事,一般都是为了弹劾,而似裴世子这般离经易道之人,被上司弹劾应该是件合乎情理之事。
梁平帝一愣,而后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啊你,你以为朕会为了裴澈这个小子大发雷霆吗?”
徐海立刻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老奴说错了,该掌嘴。皇上您胸怀似海,必然不会和裴世子计较。那皇上您是因为什么事呢?”
梁平帝被他打了一下岔,倒不像之前那样气愤了。他说:“林俊折子上说,在沧州发现了一处矿场,经人查看,应该是铁矿。”
徐海一听,连忙道:“这不是大好事吗?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铁器的用途可不止兵器和农具,几乎方方面面都可以用到。
梁平帝沉着脸:“这可不是新发现的,已经让人挖了七八年了。”
“什么?”徐海忍不住惊呼出声,“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竟然有人敢如此行事?沧州的那些官员们在干什么?”
“在弄权,在享乐,在给自己谋私利!总之,不在体察民情,不在秉公执法,不在为这大梁的天下殚精竭虑上!”这是梁平帝最气愤的地方,胆大包天,铤而走险之人历朝历代都有,但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行事的却少之又少,更何况是七年的时间!上一次那些人被两个江湖骗子蒙蔽之时,果然就该处死他们!
“皇上息怒!”徐海连忙又给梁平帝倒了一杯茶,“好在此事现在已经查出来了,多亏了林知府慧眼如炬。”
梁平帝苦笑一声:“哪里是他啊……是裴澈那小子发现并查出来的,只不过给了上峰面子让他来递折子罢了。”而林俊也并非愚蠢之人,裴澈的来历恐怕他也十分清楚,故在奏折上为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万万不敢将此事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徐海:“……”
“现在朕有些明白先皇为何会三番五次夸奖裴世杰了……”一个意气风发,长相俊美的年轻人,偏偏办事能力又强,怎么会叫人讨厌?
“皇上……”徐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折子上说,疑犯的图像也夹带来了,你让人去看一看,吩咐他们找到呈上来,再遣人去宣刑部尚书进宫。”
“是,皇上!”徐海退至阶下,然后转身出去吩咐手底下的人办事。
很快,图像就找到了,刑部尚书也匆匆而至。梁平帝将事情告知,并吩咐他加派人手绘制图像,再分发到各地衙门全国通缉这些人。另外,再派人手去一趟沧州,将此案有关人等一并带来京城候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