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打开颜君齐上书的内容,王县令发觉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的胆气。
尤其是后半针砭时弊之论,无论字体还是内容,刚劲大胆直逼要害,颇有些古韵之意。
王县令读完,又读一遍,久久不语。
卢栩悄悄观察县令的神情,考教完颜君齐,老先生脸上刚露出点笑意,看完上书内容就没了,然后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看不出喜怒了。
卢栩也猜不明白他到底是有几分不满意。
县令不动声色地叫文吏去忙,把颜君齐和卢栩叫到堂中。
他看了好几眼颜君齐,放下信札平和地问颜君齐:“我记得你是农籍。”
颜君齐:“学生籍贯观阳县下饮马镇卢家村。”
县令:“饮马镇……饮马镇……师从何人?”
颜君齐摇头:“无师。”
卢栩连忙补充道:“我们村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君齐他自学成才,是我们村唯一的读书人。”
县令闻言看了看卢栩,又回头问颜君齐:“为何不到县中读书?”
颜君齐坦然道:“学生家贫。”
县令:“既然家贫,你父母兄弟都愿意供你读书?”
颜君齐:“父丧,弟幼,全仗母亲刺绣供学生读书。”
县令又沉默一瞬。
县令:“你可知你状告的都是些什么人?”
颜君齐不卑不亢:“知,但不甚知。”
县令深吸口气,靠到椅背上阖眼闭目,久久不语。
颜君齐便沉静肃立。
卢栩站在他旁边,也不敢出声。
县令身上的倦色浮现出来,要睡着似的。
他们像进入比定力游戏,谁先动谁先输,可怜他一个进老师办公室都浑身不舒服的学渣要原地不动陪站。
卢栩觉得他脚都要站麻了,县令才睁开眼,问颜君齐:“你今年可是要考生员?”
颜君齐:“正是。”
他盯着颜君齐看了好一会儿,笑了笑,叹口气,“那便回去好好读书吧。”
说罢,他挥挥手,让他们离去。
卢栩摸不着头脑,他们这上书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
他学着颜君齐施了告辞礼,耐着性子跟颜君齐一起离开。
待出了县衙,卢栩松了松肩颈叹气道:“没告成功?”
颜君齐:“嗯。”
卢栩笑起来:“起码没挨板子!”
凭他多年挨训被叫家长的经验就知道,这种好学生告状没告出结果的情况,基本就等于一切没发生。
卢栩安慰他,“我看县令大人一准对你挺满意,要不是考教你的时候你能对答如流,咱俩不挨顿打也要被轰出来。”
他搭着颜君齐肩膀,摆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我做了我爽了结果与我无关的想得开架势,“走!买菜去!”
不料他们县衙台阶还没下呢,又被领他们进门的文吏叫住。
“你俩,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卢栩上学时的心理活动: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
第34章 礼物
文吏招手,“你俩,等等!”
卢栩下意识一缩脑袋,心道:不是这会儿要算账吧?
他硬着头皮转身过去,僵笑:“您还有什么指示?”
文吏挺纳闷,这小子怎么这反应,还客气了?他一掌重重拍到卢栩肩膀上,“你小子行啊,敢领人跟县令大人讨书了。”
卢栩:???
啥?
他高冷深沉地“嗯”一声,露出客气谦逊的一笑,“瞧您说的。”
文吏又把视线转到颜君齐身上,也不知道这位小书郎如何入了大人的眼,竟然叫他把他们喊回来,给他们拿些书看。
文吏问:“你们在这儿等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拿书?”
卢栩和颜君齐对视一眼,重新跟着他进了县衙,这次他们没能见到县令,文吏叫他们站在后衙门口,进去里面汇报,没一会儿搬了一摞十几本书出来,“小心些看,这可都是县令大人的藏书。”
颜君齐怔了怔,看到最上方那本《治论》,书皮书页已泛黄,书却平整如新,可见是被人珍惜地常常翻看。
颜君齐郑重接过书,朝内衙方向施礼鞠躬,“学生定当珍惜。”
卢栩和颜君齐又向文吏连连道谢,才小心翼翼地将书放进推车里,在上下都垫了好些纸张。
县令没再见他们,文吏以为他们是来讨书的,上书直谏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
卢栩人恍恍惚惚,想不明白县令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县令大人觉得你年纪太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劝你先读书考上功名再管这些?”
颜君齐叹气:“可能吧。”
他们人微言轻,即使看出了问题指出了问题,现下也改变不了什么。
见已远离县衙,颜君齐低声道:“县令大人问我知不知道我状告的是什么。”
卢栩点头:“我听到了。”
就是没弄懂颜君齐为什么说“知,但不甚知”。
颜君齐:“想来大人是清楚的。”
卢栩眨眨眼,经他一点,马上想明白了,“他知道是什么人所以才问咱们知不知道!”
他就说嘛,颜君齐的文章里就只差指名道姓地把人写出来了,县令为什么还问那么一句。
卢栩:“那大人问你家境,是不是在告诉你,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颜君齐点头。
卢栩闭了嘴。
所以颜君齐说,知道,但又不那么清楚,是在告诉县令他们凭所见所闻知道那些人明面上的身份,不知道地下是不是另有玄机!
卢栩目光暗了暗。
县令不是不知道,是当不知道。
也许不止他们惹不起,连县令都不好惹了他们。不然也不会明知而不管了。
卢栩:“你说,为什么呢,大人是一方父母,船帮不过是个地方混混。”
颜君齐断言道:“别处缺粮,观阳征收的粮税远远不足填空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商贾倒卖。”
卢栩人傻了,“啊?”
颜君齐:“按我朝律令,若一方受灾,从别处借粮,不但要当地上奏请示,由郡守请奏朝廷,还要再经户部核查、批示,流畅漫长,等拿到批示,至少也有一旬至半月,观阳远离京师,来回路上至少要月余。而且,就是朝廷批了,对方来年是要还的。”
卢栩:“……”
颜君齐叹气:“虽说盐粮铁器不许民间私卖,但大岐至今近百年,许多律法已不全然适用,我听说前几年,军中缺粮,国舅是自掏腰包从南方买了大量的米粮运到北境的。”
当时南方也一度粮价飙涨,听说还有人参了国舅。
但具体如何,他也只是在考场外听人闲聊,不清楚详细情况。
“粮食如今已默认可私卖,只是不可大量私卖而已。但何为大量,是难以界定的。如今百姓一方愿卖,一方愿买,商贾把粮从富足之地运到稀缺之处,解当地之急,这是最快的办法,谁也不好说什么。”
卢栩皱眉,“没人不让买卖,本来商贾就是把东边多的运到西边去,西边多的倒到东边来,但观阳的问题不是民间采买粮食,是观阳百姓还不知道情况时候,商人就提前一步跑到村镇低价收粮了,如今,他们不光把观阳的麦子往外卖,还高价往观阳县卖呀!我看,他们就是囤积起来,故意哄抬粮价。”
颜君齐怔了怔,卢栩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敏锐,但有趣的是,那些精明总是转瞬即逝,只是天然而来,又天然而去,并非他深思熟虑得知。
精明,纯真,看似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汇聚。
卢栩低声痛骂了几句奸商不得好死,深吸几口气,消化三秒,转头又郑重其事地申明立场,给自己贴金:“君齐,咱们做买卖挣钱也要讲义气,昧良心的买卖是不会长久的,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吃亏才能经营下去!”
颜君齐瞧着他一副“我就是这么厉害”“快夸我”的模样哑然失笑,真诚道:“栩哥自然是最好的。”
卢栩矜持:“一般般,谈不上最,我还得努力。”
他转头又安慰起颜君齐:“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既然县令大人都难办的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咱们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你好好读书,我好好赚钱,我们照顾好家人不受冻挨饿,至少不给现下这状况添麻烦。”
颜君齐:“嗯。”
卢栩高兴起来,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山堵前路,那就绕道而行,总能过去的。
卢栩推上小车:“走!买菜去!我带你去逛杂货店!”
杂货店还收钱,老板自己当着掌柜,就两个伙计还都是亲戚,他们老家都在乡下,有上百亩田,每个月家里往城里送粮,粮荒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忧。
他每天一开门就让伙计到钱庄去问问银子和铜钱怎么兑换,回来把所有货品标价更新一遍。
左右别的地方铜钱还没贬值这么快,他妻舅走南闯北的进货,能到远处花,就是运起来麻烦些。
做生意哪有怕麻烦的。
掌柜乐呵呵地扒拉算盘数钱,他家两代在观阳县开店,可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赚钱过。
卢栩今天装了不少钱,沉甸甸的。
领着颜君齐一通看,反正铜钱天天贬值,他也舍得花了,除了海带、木耳、菌菇、干菜,酱醋调料,他还给腊月买了一个小竹球,里面有个铜铃铛,抛起来有清脆的响声,给卢锐买了一个最小号的皮球。
小皮球是用驴皮缝的,里面塞着棉花,不是太圆,糊弄卢锐足够了。
至于卢舟……
卢栩也不知道卢舟有什么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