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杂货铺也挤进来不少人,平常舍不得给孩子买的点心,主妇们舍不得买的彩线,舍不得买的好布料,通通买买买,差点把卢家铺子搬空。
卢奶奶都顾不上精神头不好了,拿着尺子不停给人裁布,休沐放假本来在教弟弟妹妹认字的卢舟都得领着小雨、小满、腊月、卢福给人拽棉花。
秋收秋种完,往后就是农闲,正是忙着嫁娶的时候,尤其是这两个月,天气不冷不热,村里有十来家办喜事。
他们这儿习俗,小姑娘定了亲就开始自己做喜服,家境好的,做一身红嫁衣,家境差的,就在嫁衣领口袖口镶红边,做个红盖头。
成婚前,无论双方家里都要给新人缝被子,有钱的扯布做新的,没钱的也要把旧被子拆洗重缝缝。
到了成婚头几日,村里的妇女都去相好的人家帮忙。
前两日卢爷爷才让谭石头送货时多送些喜庆颜色的布料和棉花,谭石头也不太懂,一说是做喜被,合作的布铺伙计给他选的都是卖得好性价比高的,卢家杂货铺留了两匹,卢爷爷先前还觉得这布贵了点儿,怕是不好卖,如今倒是不够卖了。
买了肉的来买盐和调料,有大人有小孩,抱着罐子,提着篮子,铺子里人多,大人往旁边让让,让小孩们先买,一下又注意到杂货铺外墙上贴的两大张纸。
纸上打了格,横平竖直的,格子里一边画图,一边写字,字都很大,工整整齐。
看到这个,有人忍不住夸起卢舟来。
“我看啊,小舟长大,比他哥还要得有出息!”
“我瞧着也是。”
卢舟每天傍晚领着腊月来杂货铺外教小满和小雨认字,他们都有书,卢福没有。卢福比腊月还小半岁呢,卢栩哪能摧残这么小的娃娃,但哥哥姐姐都在学,没人跟他玩,他也想参与。
杂货铺外平常小孩就多,卢福一参与,也有人想跟着玩。
卢家村一大片人都姓卢,算来算去都是亲戚,不管大小,这一堆,有的是他叔叔,有的是他弟弟,还有喊他叔叔的。
卢舟使命感升起,牢记大哥教诲,花自己零花钱买了厚纸,打好格子,学着卢栩从州府买的蒙书,一边画图,一边写字,在杂货铺外开启蒙班,学一个字,就往墙上填一个字,方便所有人看。
不过,他的启蒙班进展一直不顺利就是了。
识字多枯燥,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学,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和颜君齐那样对读书有天赋。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为了让慢的也能学会,他一个“盐”字就教了三天,照旧还是有人学不会,看着他画在纸上的小点点张口就乱喊€€€€“芝麻”!
卢舟特别挫败,就是瞎蒙,也不能对着一个字喊“芝麻”呀!芝麻明明是两个字!
有出息的卢舟还没想出怎么解决进度不一的问题,他的这群大不足十岁,小不满三岁的亲戚们,全都拒绝写作业!
唉……
大人凑在一边,除了孩子,聊的自然是粮价。
米比麦贵,种了米的都指望这时候能卖个大价钱。
以往,来收米的官商往往到得比收税的官船还早,都在饮马镇码头等着收粮,这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去交税时没看到几艘收粮船。
不止卢家村,观阳县内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
卢栩就和同样休沐放假,来给他们清算账目的颜君齐大胆推测:“是不是北边战事有了新变化?仗快打完了?”
不止卢栩这么猜,嗅觉敏锐的商贾通通都在猜。
往常,兵部征粮的船恨不得把他们县粮仓搬空,一粒米不给他们留下,如今,秋收都结束好些天了,怎么还没见催粮的官差?
除了观阳粮仓,别处的官方粮商都不着急不着慌的,连粮价都迟迟没报出来。
颜君齐也有同感,“今年米价不会像往年那么高了。”
身为农户,又做吃食买卖,卢栩一时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两日后,各码头开始收粮的官船终于统一了价钱€€€€带糠的稻谷,一石三千五百文,精米一斤四十文出头,每斤比去年低了四五文,比今年夏天低了七八文。
整个观阳的农户都是懵的。
这价格,已经是五年前的粮价了。
没田的百姓却高兴了,粮价便宜,他们生活成本就低,有更多钱用来买别的,好好为过冬做储备。
县里喜气洋洋,今年做新冬服的比往年多,棉花都比以往卖得快,让船帮好好回了口血。
卢栩看着也是无奈,他们的观阳联盟成立时间太短,虽然有不少原来挂靠在船帮的商船投靠了他们,但论在观阳外的势力,他们就远不如树大根深的船帮了。
观阳本地不产棉花,从外面运来,大头还是船帮的生意。
这次宋三从外面回来,一改船帮往日作风,行事相当低调,连大病初愈又出来溜达的宋六都只在赌坊对面转了一圈,没来找卢栩麻烦,弄得卢栩都有点不好意思问问他,被打的地方还疼不疼。
不过跟在宋六后面的狗子看上去应该挺疼,脑袋上包了布,脸有点肿,卢栩差点都没认出他。
他们转身走时候,卢栩飞快朝他打了个手势,狗子怔了怔,连忙追上宋六走了,隔着老远,卢栩又听到宋六撒气骂人的声音。
卢栩连连摇头,自言自语感叹道:“唉,狗改不了吃屎,宋六欺软怕硬的架势,还不如狗。”
颜君齐没听清,“什么?”
卢栩:“没事,我出去一下,你帮我看着点儿火。”
颜君齐“嗯”一声,见他飞快往早市的方向跑了。
狗子犹豫不决,心思混乱,不知不觉脚步就慢了,落在宋六一伙儿后面。
宋六喊:“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狗子吓了一跳,连忙道:“我肚子疼,想去……”
却见,前面宋六根本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催着卖饼子的老板,快些给他装饼。
“茅房……”狗子嗫嚅着把话说完,又大声重复一遍,“我肚子疼,想去茅房!”
走在前面的同伴转头,嫌恶地瞪他一眼,“你去茅房嚷嚷什么,没看见我们要吃东西吗?!”
他们作势要打他,狗子下意识就蹲身抬胳膊,惹来同伙们一阵放肆的嘲笑,离他近的抬脚踢他,“滚,快去!”
狗子捂着肚子跑了。
离他从前偷偷和卢栩见面的巷子越近,他跑得就越慢,逐渐变成走路,挪动,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还是卢栩根本就不是和自己打手势?
万一,他就是哪痒痒想动动呢?
卢栩这会儿早不是在早市卖田螺的乡下小子了,这会儿卢栩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去打招呼,人家都不见得会搭理,会特意叫他来见面吗?
狗子磨磨蹭蹭,不料一拐进巷子,就看见卢栩正站在巷子里,踢墙根长出来的野草。
一见是他,卢栩张嘴就抱怨:“你怎么这么慢?傻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进来呀!”
狗子脚步轻飘飘就进来了,站到卢栩面前,都不记得自己是走进来,还是飘进来的。
卢栩还是从前的样子,一身粗布衣服,一双粗布鞋,人看上去痞痞拽拽的,浑身又透着股单纯天真,还是那么精神奕奕,精力充沛的架势。
好像哪儿不大一样了,狗子细细地瞧,壮实了点儿,好像也高了点儿,身上还……
有股香香辣辣的麻辣烫的味道!
狗子低头,也踢了踢草,心里一阵发酸。
瞧人家,比他还小几岁,一穷二白地进城,都混成现在的模样了,而他呢,想让媳妇尝尝这流行的麻辣烫,还要骗她是他想吃,她才舍得买,买的也都是白菜萝卜,拿盆端回家,往汤汁里添点水炖菜。
“你这身伤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一伙儿的么他们打你?你这是什么眼神?”卢栩见狗子带着哀怨看他,心下一惊,心道不是他和狗子见面的事让人瞧见,宋六拿狗子出气揍他吧!
卢栩心虚地指指自己:“因为我?”
狗子摇头,“和你没关系。”
别人本就瞧不上他,嫌他胆小,笑他瘦小,调侃他姓宋丢船帮面子,原先瘦猴在还有人护着他,可一征兵,瘦猴去服役了,没人管他,他们就欺负他更狠了。
宋六挨了打,又丢了赌坊,脾气不顺,心情不好也总是拿他撒气。
流氓混混都爱欺负弱小,越是没什么本事的就越是这样,惹不起外面的人,就拿自己团伙的出气。狗子这样的,瘦小好揍,拳头不硬,似乎还没什么后台,放哪个小团体都最容易被霸凌,他的处境,卢栩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良民就不该混什么不良小团体!
卢栩暗叹口气,“他们都这么揍你了,你还跟他们混什么?跟我混算了。”
第80章 当街打架
狗子一惊。
卢栩:“我那挺忙,正好缺人。”
狗子连忙摇头,“我,我,我不行……”
卢栩:“为什么?”
狗子:“我、我、我笨手笨脚的,我不会干小二……”
卢栩:“擦桌子择菜你总会吧?”
狗子头摇得还是像个拨浪鼓。
卢栩:“啊?不会啊?”
狗子连连摇头。
卢栩顿时有点为难,还是道:“那扫地你会吧?搬搬东西,你给你介绍几个铺子。”
狗子还是摇头,朝卢栩堆出个笑容,不自在地搓了搓一脚,眼含感激,“我从前干活小二,被人家撵出来了……”
卢栩:“放心,我不撵你,我那儿和一般的铺子不一样……”
狗子自顾道,“而且,而且,六爷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他。”
卢栩静默了。
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挠挠脑袋,叹气道,“他那么揍你你还跟他混?”
狗子重复道:“六爷对我有恩。”
卢栩也不好问什么恩要这么报,但再看狗子,心中难免又生出几分敬佩。
船帮姓宋的亲兄弟都闹翻了,狗子一个外人,竟然对宋六这么忠心义气。
卢栩没再劝,从怀里掏出一袋钱,“我身上就这么些,你拿去看看伤吧。”
狗子摇头。
卢栩塞到他手里,拍拍他肩膀,“你哪天报完恩了,想开了,我随时欢迎你。”
说罢,卢栩从巷子离开,人有些失望。
狗子低头看看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子,再望望卢栩离开的背影,眼睛不争气地红了。
他抹抹眼睛,装好钱,大步地走出去。
至少,是有人把他当人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