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骆温明注视着少年眉心蹙起的弧度,欲言又止。
纪和玉猛地眨了眨眼,被骆温明这一声唤醒了过来。
“温明哥,有些问题,问出来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纪和玉平静地说。
骆温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立即就读懂了纪和玉的未尽之意。
有些问题,之所以问出来就没有意义了,是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早已注定,不会因任何条件、任何情况而转移,而是亘古不变。
就像太阳永远东升西落,就像引力永远指向地心,纪和玉的答案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和改变。
如果华国真的在世锦赛上失利,那么这个落选赛,他非去不可。
骆温明早已领教过纪和玉的倔强,深知但凡是纪和玉做出的决定,都很难被他人所影响。
骆温明无声地叹了口气。
“比赛要开始了,温明哥,”纪和玉淡淡道,“看比赛吧。”
世锦赛毕竟是成年组的S类赛事,仅是第一个登场的选手,就拿出了4S、3A以及4T+3T的高难度节目,而这还只是世青赛的开始。
很快就轮到了5号选手陈衍芝上场,纪和玉在心底默默给他加了加油。
作为华国成年组男单的二号选手,陈衍芝的处境其实远没有表面那么光鲜靓丽。世界排名常年徘徊于二三线之间,很少能在S级赛事中挤进自由滑,华国在大赛上取得的名次和比赛名额也多半与他无关,因此,国内观众基本上都不认识他,只有少部分资深冰迷才记得住他的名字。
今天,陈衍芝为世锦赛准备的短节目难度包括3A、4Lo以及4S+3T,在难度上是绝对够大赛标准了的,但对陈衍芝来说,跳跃本也不是限制他得分的东西。
纪和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陈衍芝开场第一个3A完成得非常成功,这也令纪和玉稍稍松了口气。
纪和玉之前就听说这段时间里为了视线节目分的突破,陈衍芝练柔韧练得特别狠,差点把自己整得韧带拉伤,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起了一点效果,至少他在滑行时的姿态明显比以往的比赛视频里所表现出来的腰舒展轻盈。
看来蒋一清受伤的事的确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和压力。
对大多数选手而言,过大的压力会大大影响发挥和比赛质量,但也有部分选手,在背水一战的状态下,能够超常发挥,表现出比平常更好的实力。
纪和玉希望陈衍芝属于后者,哪怕不能进入自由滑,只要不愧对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努力,不愧对足下这片纯白的冰场,就未必不是一种胜利。
4S+3T,成功落冰。
4Lo,同样成功落冰。
当镜头定格在陈衍芝的ending pose时,事实便已证明,陈衍芝当真顶住了压力,呈现了一场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的最好的表演。
纪和玉紧抿的唇角终于松泛,转而被一抹浅淡弧度所取代。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陈衍芝已经做到无愧于心。
陈衍芝的得分很快统计出来,跟纪和玉预料的差不多,短节目总分71.61分,这个得分放在青年组里绝对吊打,在成年组还是有些不够看,哪怕能进自由滑也只会是擦边,但这也已经刷新了陈衍芝这几个赛季的个人最好成绩了。
镜头里,纪和玉音乐看见陈衍芝眼角有几分闪烁,接着就用手按住了眼睛,像是在哭。
不知道陈衍芝是在激动于自己的进步,还是自责于距为华国挣得冬奥席位仍有不小的成绩差距,也可能是兼而有之。
“衍芝真的很努力了,”骆温明感慨道,“如果不算上你的话,他的跳跃基本上可以说是国内最好,只是观众对他一直都不认可,我听说上次一清还带他找你取经学习表现力来着,今天的世青赛上他的节目表现力真的提升了不少,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证明自己的平台吧。”
“温明哥,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这一茬了,”纪和玉懊恼道,“上回冰上小考,陈教说了表现得好的人可以在世锦赛上和一线男单交流,可偏偏我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了没去成世锦赛。”
“之前世青赛不是已经和叶甫盖尼打过交道了?”骆温明没想到纪和玉还记着这事,哭笑不得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你想认识谁,请一清给你介绍就好了,一清在圈子里人缘很不错,你和一清关系也好,他应该会乐意帮你牵线的。”
“再说了,陈教搞那一出小考,本来也只是为了让你们互相学习,顺便督促和检验你们的训练进展,哪知道你愣是拿出大赛难度吓唬孟浔和彦池他们俩。”说到这里,骆温明忍俊不禁。
很快就轮到了第二组1号蒋一清上场。
蒋一清精神状态似乎还不错,看起来并没有饱受伤病折磨的困扰之色,甚至在上场后还特意向摄像机和观众席笑着打了声招呼。
纪和玉知道,这是蒋一清对他无声的、遥远的安慰。
纪和玉轻轻笑了一下。
蒋一清为今天的比赛准备的难度是3A、4Lz和4F+3T,难度绝对拉满,原本,教练组并不赞同蒋一清才勉强养完伤就上这么高的难度,但竞争冬奥会的名额却也是摆在众人面前的现实问题,如果难度不加上去,在高手如云的世锦赛上,根本拿不到一个好的名次,因此蒋一清非常坚持。
教练组为此还曾叫纪和玉劝说过蒋一清,没想到反而被纪和玉说服了。
纪和玉只是淡淡地对教练组说了一句话:“这是蒋哥自己的选择和考量,也是每一个花滑人都会做出的选择和考量,与其劝阻,不如尊重。以逸待劳永远不可能出现奇迹。”
以逸待劳不可能出现奇迹,只有奋斗和拼搏才有可能。
这也是早早被纪和玉写在灵魂深处的价值信条。
蒋一清膝盖的旧伤这几天一直隐隐作痛,但还没到需要打封闭的程度,队医和教练组也坚决地拒绝了他想要拿健康换稳定的比赛状态而打一针封闭的请求。
幸亏疼痛不算剧烈,凭止痛药也能压制下去,在止痛药的作用下,蒋一清滑上冰场的姿态轻盈舒展,这令纪和玉安心了不少。
他的短节目很快开始,第一个3A的跳跃完成得自如流畅,起跳和落冰的姿态都很轻盈,完全看不出是才刚刚完成复健训练的样子。
“一清真的付出了很多,”骆温明叹了口气,“为了这个冬奥会的名额,他也太拼了。”
“站在他那个位置上,这些都已经成为了本能,成为了永远放下下的责任了。”纪和玉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中央蒋一清滑行的身姿,语气异常冷静,几乎不带一丝起伏。
就好像,他说出这话也只是一种本能。
当年骆温明也曾站在蒋一清这个位置上,知道“男单一哥”这个名头意味着什么。
骆温明沉默了片刻,很想问纪和玉是否也是如此,可又觉得,纪和玉分明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拿这样沉重的责任去问他,实在太不近人情、太荒谬了些。
骆温明自然不会想到,纪和玉同样也曾站在这个位置上,甚至一站就是近十年,职业生涯比早早因伤退役的骆温明,以及才刚刚二十三岁的蒋一清都要更久,习惯这样的生活状态的时间也自然更长。
纪和玉只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肩头。
骆温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以这样无声又温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支持和鼓励。
自从认识了纪和玉以来,他就愈发坚信,这个时代早晚是属于年轻一代的,早晚是属于自己面前,这块年轻一代中最璀璨、最耀目的美玉的。
而他也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曲目很快过半,蒋一清却还剩下一个单跳一个连跳没有上,这意味着他将这两组跳跃都压在了后半段去博一个10%的加分。
意识到了这一点,饶是纪和玉也不由瞳孔微缩。
“这太冒险了。”纪和玉沉默良久,憋出了这么一句。
“难得你也会觉得冒险,”骆温明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初是谁在华国分站赛上冒险冲了一个4T+1EU+2F,又是谁在世青赛上冒险冲了一个4S+1EU+3S?”
在纪和玉参加大奖赛的华国分站赛时,骆温明还没有来到他的身边,从电视里看到那场比赛,也只以为那个关键性的4T+1EU+2F是教练组让他冲击的,直到后来才从陈长兴那里得知,这全是纪和玉一个人的主意。
那时的少年逆光而立,用无比平静的声音对陈长兴说€€€€
如果在华国的土地上,都不敢拼一把,有还能在哪里拼一把?
“那不一样,”纪和玉放低了声音,不自在道,“我那时候又没受伤。”
“他只是身体上受了伤,但他的心没有受伤,”骆温明安慰地拍了拍纪和玉的肩膀,“而身体上的伤病甚至让他的心灵更加强大。就像你一样,小玉,就像你一样。”
纪和玉愣住了。
接着,骆温明轻笑一声,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他道:“放心,我不会拦着你训练的,小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温明哥?”纪和玉不确定道。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骆温明微微一笑,“小玉,这也算是我们俩的秘密吧,陈教不知道的秘密。”
冰场上,蒋一清的短节目仍在继续。
节目进行到下一个小高.潮,在这个音乐节点上,他编排的是一个4Lz。作为所有跳跃中难度仅次于A跳的跳跃,4Lz被认为是人类所能达到的四周跳的极限,至于更进一步的4A,则被认为是以人的潜能和身体素质,根本无法肖想、无法染指的跳跃。
一个成功的4Lz,bv足有11.5,再加上曲目后半段的10%加分,就是12.65的高分,能够帮助他在短节目里拿到很高的分数,锁定一个进入自由滑的机会。
蒋一清保持着向后滑行的姿态,同时右脚做好了随时起跳的准备,踩着音乐的鼓点,右刀齿点冰,高高跃起转体!
与此同时,在点冰起跳、全身发力的那一颗,膝盖上的疼痛突然从涓流变作了洪水,猛烈地侵袭着他的神志,甚至影响了他这一跳的起跳质量。
蒋一清的头脑有一瞬的恍惚。
这一刻,他所想的并不是膝盖有多么疼痛,而是€€€€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果然还是要辜负小玉的信任了吗?
“蒋哥……”看见屏幕里的蒋一清起跳的那一刹那,纪和玉就不忍地眯了眯眼。
他虽然还远不能跳出一个4Lz,但从前的眼界还在,一看见蒋一清的起跳姿态,便知道这一跳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地失败了。
以这样的起跳高度和角度,蒋一清很难跳足四周,多半会存周,而存周的4Lz的bv仅有9.50,再加上落冰失败所扣去的GOE分……
纪和玉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再往下看。
可他又不得不看。
果然,蒋一清这一跳不仅存周,在落冰的时候,甚至狠狠摔在了冰面上!
好在膝盖的剧痛很快唤醒了蒋一清的意识,甚至令他的状态短暂地“爆发”了一下。
短节目只剩下最后的半分钟,必须要好好地完成!
已经让喜爱和支持他的人失望了一次,不能再让他们失望第二次。
蒋一清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地从冰面上站了起来,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甚至还能跟上音乐的节奏,开始下面的一段接续步,压根就没给刁钻的裁判扣他的时间分的机会。
“蒋哥……”与刚刚那声叹息不同,纪和玉这次的感叹,更多是一种释然。
一个运动员只要没有被伤病和失败打倒,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膝盖上的剧痛没能分走蒋一清的神志,反而让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地放在音乐的节奏和脚下想冰场上。
曲目来到最后的高.潮,只剩下最后一个4F+3T以及最后的ending pose没有完成。
此时的蒋一清忘掉了一切,忘掉了伤病,忘掉了所有花滑人都心心念念的冬奥会名额,忘掉了刚刚4Lz的失误。
他的大脑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将这支短节目最后的结尾,完美的呈现给观众!
冰面上,蒋一清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踩着音乐的节奏,右刀齿点冰跃起。
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跳跃上的时候,膝盖的疼痛反而不那么剧烈了。
后内点冰跳的难度同样不低,如果能够足周,这组4F+3T的bv是11+4.2,也就是15.2分。但蒋一清4F+3T的成功率,其实只有不超过四成,在伤病发作的情况下,想要完成这组连跳几乎是天方夜谭的。
但也恰恰是伤病发作的情况下,蒋一清觉得自己的状态简直前所未有的好。
这一组连跳的起跳格外轻盈,当他高高跃起并开始转体时,甚至在空中形成一道残影。
受疼痛的影响,他跳跃的高度和远度确实没办法做到最好,既然这样,就只能尽力加快自己的转速,这样才有可能做到足周。
不再想着一定要出一组完美的连跳,蒋一清将这一跳分解为多个目标,4F的起跳很成功,接下来的目标是转体足周,然后是第一跳的顺利落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