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未时,往日显得有些寂寥的惊鹊园已满是来客。
京中的小姐太太们大多相熟,无需介绍,彼此便攀谈起来了,言语之间,难免提到这次赏菊宴的主人,那位长公主殿下。
在此之前,除了入宫读书的姑娘们,旁人并未亲眼见过长公主。而未成婚的姑娘也处于深闺中,不敢多谈宫中之事,只略说了些公主才貌惊人,为人温良恭俭,身份尊贵,性格平和。
但这些话听过也就算了,毕竟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长公主不好的地方。
过了小半刻钟,身着粉衣的宫女们陆续上前,为客人斟茶,有人远远瞧见垂花门外走来一群人,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个头高挑的宫装女子。
周围一瞬间静了下来。
待再走近了些,众人才看清他的相貌。
雪肤乌发,黛眉朱唇。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神色安静,低眉敛目,矜持不语,贵不可言。
这才方知道,那些姑娘们的话不止没有夸大,反倒描述不出这位长公主十分之一的容色。
容见轻轻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吧。”
连声音也泠泠动听。
为首的那位一品命妇林太太都愣了一下,有些失神地望着他。
然而只有容见自己知道现在有多累。因是第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周姑姑像打扮娃娃似的将他一番装点,连眉毛的弧度,都力求分毫不差,他被摆弄了一个时辰,有时闭眼,有时又不许眨眼,换了十几耳坠,周姑姑还是觉得不够妥帖,去库房找了个前朝的金累丝镶翡翠的长耳坠,才觉得满意。
还有别的,比如胸前也稍填了柔软的布料,有些东西,可以不多,但不能完全没有……
接下来是拜见的时间。诸位太太领着自家姑娘一一见礼,容见特意留意了那位樊姑娘,觉得她容貌秀美,看起来斯文有礼,不该被谢殊哄骗,又担心明野能不能把信送到她的手里。
容见其实对品赏菊花之类都没有见地,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他只需要在太太们聊天时摇着扇子,轻轻颔首,就能敷衍过去。被迫当公主的日子里,他只有这项功夫修炼的最为熟练。
容见看到的最后一位女孩子是兵部侍郎的侄女。
那位沈太太神色抱歉,说小姑娘沈雪宜小时候父亲就去了,母亲又缠绵病榻,而自己丈夫当年受了哥哥的颇多照顾,对于兄长留下来的唯一骨血也于心不忍,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而这位侄女又十分命苦,天生有些痴愚,像是菩萨在她出生前忘了开化她,不太会讲话,但安静听话,生的也是粉雕玉琢般的漂亮。
沈太太也是一位俊雅知礼的大家闺秀,恳切道:“殿下盛情相邀,妾身本不该携痴愚的侄女入宫。但想着能入宫一趟,日后若是谈起婆家,好歹有个说项,便斗胆同她一同入宫了。”
容见听完了,觉得沈家又不是养不起,何苦非要嫁出去。虽然古人想法与他不太一样,但看起来对这位姑娘也是照顾有加,非常疼爱,也不该多加指责,于是便道:“既然如此,本宫也去看看她。”
按照沈太太所言,容见准备将手上的镯子送给她,再夸夸她可爱温顺,也算是对这个可怜小姑娘的照拂了。
沈雪宜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没有凑热闹去赏花,一个人坐在临湖的坐席边吃点心,一块一块又一块。
容见坐在一旁看着她。
沈雪宜又伸出手,摸了个空,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吃完了,慢半拍地偏过头,看到旁边多了个人。
容见不由被她的眼睛所吸引。
她的瞳色比寻常人要淡许多,像是块很浅的湖泊,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通透,是不存在于俗世的美丽。
她似乎很是疑惑,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儿。
然后,沈雪宜就这么仰着头,一字一句道:“公主有大贵之相,日后会贵不可及。”
一旁的沈夫人大惊失色:“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不讲话的吗?”
这回轮到容见疑惑了,不是说这姑娘有些痴愚,不会讲话吗?
但琢磨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朝沈太太摆了摆手,将手边的糕点往沈雪宜那边推了推。
沈雪宜歪着脑袋问:“你不是想吃吗?”
这不是说的挺顺溜的吗?
沈太太又大惊失色:“对殿下说话怎么能这么轻慢!”
容见道:“太太不必忧心,她还是个小孩子。”
又产生些许疑惑,他感觉自己演的挺好的,怎么被一个小女孩一眼看穿。
容见的确是想吃却不能吃。一是他还没有掌握进食却不吃掉口脂的高超技巧,二来是他必须节食,这样高油高糖的点心吃一块对青春期营养不良的身体而言,太过要命。
容见说:“本宫不吃,你吃。”
沈雪宜“哦”了一声,又心安理得地吃起来了。
沈太太连连叹气,不过估计是想到点心能堵住她的嘴,觉得这样也好。
来的时候,容见本来是想留个镯子,再在众人面前夸夸沈雪宜的,后来看到了,觉得这姑娘大约也不需要,也没打算这么做了。倒是给她包了好几包点心,让她带回去吃。
日落黄昏,人影尽去,赏菊宴办的也能算得上主客尽欢,期间太后娘娘派人来了一次,估计是怕容见出什么岔子,闹得不好看,没找着什么需要管束的,又退了。
回去的路上,容见身后跟着两个不太熟的宫女,凑巧路过湖心亭,容见说太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两个宫女便在外面等着。
容见穿过长长的栈桥,推开湖心亭的窗户。
里面一片漆黑,一瞬过后,有灯亮了起来。
容见朝有光的那边看了过去,没有别人,只有明野。
他问:“对了,给樊姑娘的信,你送到了吗?”
明野说送到了,也没被她看到是谁。
容见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他本来没打算在这里久待的,但是坐下来后,看到身旁的明野,又忽然觉得疲惫,懒得起来,耳朵上的坠子又太沉,索性抬手摘了下来,随意地摆在一边。还有那些贵重的、繁琐的首饰,也一并从身体上卸下。
无知无觉中,容见在明野面前表现真实的自我。
他推开半扇窗,伏在围栏上,望着湖心月,惆怅道:“难道以后的生活一直会这样吗?”
必须维持伪装,小心谨慎,时刻观察左右。比起这些,容见宁愿和明野学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即使是看着沈雪宜吃那些自己不能尝的点心也可以。
摘去华美的项圈后,明野看到容见微微起伏的喉结,他似乎失去所有伪装,能看出些少年人的模样。
那种脆弱而天真的存在。
明野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总会如此。”
容见叹了口气,望向明野,眼睛被风吹得湿漉漉的,很小声地说:“那可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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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丢脸
这是第一次容见向明野询问,却没有得到能够解决的答复。
可能是太深奥了,无法用一两句话解答,连男主也没有办法。
容见呆呆地想。
又吹了会儿风,容见大约是清醒了一些,他想起还等在外面的宫女,拾起那些冰冷的首饰,一件一件重新佩戴上,那些金银玉石压得他身体沉重,也让他变回原来的长公主。
起身的时候,周身的环佩€€琮作响,是很好听的声音。
容见提着重重叠叠的裙子,从明野身前走过,他的手搭在窗沿上,转过头,突然莫名其妙地回答了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仰着头,眼睛依旧是湿的,沾着水光,但很亮:“会好的。”
“我会好的,你也会。”
你可是这本小说的主角,怎么能和他一样阴郁丧气!
说完了,也没等明野的回答,忙不迭地跑过栈桥,稍喘匀了两口气,走到宫女身边,理了理鬓角,在宫女们疑惑的眼神中若无其事道:“走吧。”
回到长乐殿后,周姑姑满脸喜色,正打算说些什么,容见疲惫道:“姑姑,本宫太累了。”
周姑姑连忙应声,找侍女打水梳洗,发现容见的身上缺了一枚耳坠,本来想要问问的,但看着容见不太能睁得开的眼睛,到底也没多说什么。
一个坠子罢了,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
周姑姑拿起灯罩,吹灭了烛火,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寝宫陷入一片黑暗,容见裹着柔软的被子,蜷缩成一团,很快睡着了。
事后容见回忆起当天晚上和明野的对话……他不太想记起这件事。
怎么没喝酒也发疯。
也许那天自己是太累了,压力很大,精神紧张,加上又是夜晚,凑巧颓丧成那个样子。
实际上明野有那样的回答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他的性格非常冷静理智,做事深思远虑,不会像容见一样有很多白日梦,也不会陷入容见这样左支右绌、难以维系的境地。看书的时候,容见发现明野从未有一刻认命认输,不会束手就擒。他的确处境艰难,但总是可以离开,可能此生中最后一次备受嗟磨就是在长公主手里。
他还对人家说以后会好的。
……也太丢脸了。
容见又开始想要逃避与明野的接触了。正好赏菊宴刚刚结束,齐泽清催着他的功课,现在这位齐先生对他的要求严厉很多,还要检查他学习别的经史的进度,宛如一位严厉的班主任。
这位先生对容见的学习不太满意,难得夸了他一回:“治大国若烹小鲜。殿下头回主持事务,将赏菊宴办的很好,可有什么心得体会?”
一般来说,文人清客都不太看得上内宅琐事,宫中的一干事宜也不可能放在心上,齐先生突然问起,容见想了想才回答:“疑人勿用,各尽其职。”
齐先生点了下头,平和地又问:“殿下说得不错。怎么才能让人各尽其职,尽心做事?”
容见没有回答,他对这次的几个帮忙的姑姑印象多很模糊,能尽心尽力的原因可能是太后也很上心。
秋风吹翻了齐先生面前的书页,他继续道:“殿下多想一想,日后再答不迟。”
宁世斋的姑娘们陆陆续续来找过容见,大多是送一些自己做的针线绣品,还有是姐妹们写的诗集,当做赏菊宴的回礼。容见也从她们口中听闻了沈雪宜的事。
这位沈姑娘曾在京中出过名。
沈雪宜的父亲是镇守湘南的将军,前几年因病去世,才随母亲回到上京。那时沈家大太太身子骨还没现在这么差,除夕年节,带着女儿参加各处筵席,沈雪宜那时的话便很少了。过年的时候,有家长辈拿糕点逗她说话,她说不出什么吉祥话,指着一个仆人说是那人日后会日入十金,另一个会持笏而立。
没料到一个因为家里人摔碎了老爷的玉笏全家都被发卖了出去,另一个过了几年成了账房先生,被传得满城风雨。
但到底是个小孩子,加上沈家又护的紧,此后沈雪宜不再多言,也没人敢逗她,权当此事没有发生。
怪不得沈二太太吓成那样,原来这姑娘半年蹦一句话,还是个乌鸦嘴。
但容见想了想,觉得这小姑娘反向预言得也挺准的,毕竟原身身为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死得挺早的……
又过了几日,谢殊突然不来上课的。
谢都事那边正好也传来话,与他的事有关。谢殊真的因为狎妓,与承恩侯府的五公子打了起来。两人看中了同一个花娘,本来是谢殊先挑的,但这位五公子自恃姐姐是宫中受宠的萧贵妃,没把谢殊当回事,直接就抢了人。谢殊被人这么下了脸面,一时冲动,说萧贵妃再如何受宠,也没生出来孩子,日后还不是要老死宫中,无人奉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