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明野折枝、撕帛、摘花而制成的。
茶花早已枯萎,被容见搁在窗格上,随风落入泥土里,而团扇犹在。
容见想起收到团扇时的心情。
如果礼物不是价格昂贵,精心挑选的东西,那么也可以是自己手工制成的。而眼前的这件披风,容见想要从零开始学刺绣,以他的悟性来看,估计十年后才能绣工大成。
太过遥远了。
容见抱着披风,仔细看了看。大约是周姑姑特意叮嘱过衣服主人的品阶不高,绣娘们制衣时什么装饰都没用,虽然清雅,但也显得单薄。
自己缝一些亮眼的珠子上去总行吧。
容见颇为自信地想,准备在领口附近的系带边缀上几颗宝石,到时候又显眼,又衬得出明野的英俊。
于是,他让四福去要了些针线,忍痛拆掉了最好看的一支步摇。虽然他不乐意戴这些,嫌太沉,但审美还是有的。
一切准备就绪时,容见正式开始动手。在灯下穿线的时候就颇为费力了,容见笨手笨脚,不知道戳错了几次,但幸好是毛领,布料也很厚实,戳错了也看不出来,不会造成破损。
容见有些呆滞。
好吧,他的手艺和明野相比差别有点大,但努力过就是成功。
容见在灯下比了半天,左右两侧各缝了三颗红宝石,其间拆了三次,误缝四次,戳破了五六次手指,总算将两边缝的都很对称美观了。
最后又熨烫了一遍,熏上了明野说的“不讨厌”的桂香。
两天假期,全搭在这件披风上头了。
傍晚时分,明野如约而至。
容见喝了药,想起假期即将结束,心情如丧考妣,怏怏不乐。
明野喂给容见一块甜杏干,问他怎么了。
容见嚼着杏干,总觉得不能这么下去,明野再这么吃下去。他最近身体好转除了药补以外,可能也有明野投喂的缘故,补充了很多糖分,不会再随便头晕了。
但糖吃的多了,会长胖。
今天是最后一天,容见下定决心。
他托着下巴,忧愁道:“一想到明天就要复学……”
未尽之言,都在叹气中了。
明野问:“殿下不想读书,为什么还要臣辅导您的功课?”
容见坐在窗台上,比桂枝上的明野要高一些,低头看着他:“世上总有一些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啊。”
他在别人面前都很规矩谨慎,但和明野相处多了,就很随意了,有时候说话做事都没想太多。
所以又问:“你没有吗?”
明野的回答很模棱两可:“没有讨厌或不。只是需要做的事。”
他的身形隐藏在繁密的桂叶中,坐在树枝上,绯色衣袍搭在一边,露出很平常皂靴,左手拿着纸包着的甜杏干,另一只手的指尖沾着糖渍。
明野没有吃杏干,甜杏干是容见吃的。
容见怔了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歪着脑袋:“那每天来这里看着本宫喝药也是必须要做的吗?”
不需要。
第一次来凑巧是意外,在外面等了很久,看到容见想要汤药倒掉。后面是知道如果他不来看着,容见八成是不会喝药的。
某些时候,容见有些孩子般的天性,怕痛怕苦,而为此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
明野是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的。
这也不是他的职责。
明野从桂树上跳了下来,走近了些:“不是。臣只是想这么做。”
容见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他说:“你等一下。”
然后回到房间中,抱着那条披风,隔着床,朝明野招了招手。
这一次,容见没再爬到窗台上了,太麻烦了,还怕把披风踩脏了。
容见解释道:“上次秋天的时候,宫里的人都做了冬衣。你是本宫的贴身侍卫,于是也一同做了。昨天周姑姑说冬衣都发下去了,你看合不合适?”
他这么说着,将手中的东西递了出去,没提宝石是自己缝的,也没什么好提的。
以明野的观察力,一眼就发现领口处缀着耳朵宝石与别处是完全不同的缝制手法,且非常简陋,连线头都不会藏,一般粗通绣艺都不会这样。
他将披风接了过去,展开来看了看,最后停在领口处的宝石上:“很好看,宝石缝的也很好,是殿下的意思吗?”
容见听了这话便很得意了,才觉得自己原来这么有天赋,且明野很有眼光,娇气地点了下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明野看着他笑了笑,将披风搭到手臂上时,看到领子的边缘有一抹很淡的血迹。
那点笑意便消失了。
明野伸出手,捉住容见的手腕、
隔着秋日厚重的衣服,容见也能感觉到明野手指骨骼的形状,可能是太有力了的缘故,他被抓住的第一反应是挣扎,但竟完全挣不开。
昏黄的日光下,容见的手搭在了披风上,指尖微微蜷缩着,雪白的皮肤上有几个很小的、早已凝固的出血点。
明野轻声道:“殿下的手很漂亮。这样的手,没有为任何人捻针走线的必要。”
古代讲究男女之别,这样的话,别的男子对公主说,就显得轻浮,但从明野口中说出来,似乎仅仅是陈述事实。
€€€€容见有一双很漂亮的,不应该动针线的手。
容见瞪圆了眼,立刻意识到明野发现宝石是自己缝的,却又不明白明野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但想到自己刚才的夸夸其谈,和现实中自己把指头戳了不知道多少下之间的差距,缩回了手,恼羞成怒道:“本宫就是想练练手,不行吗?”
明野摇了下头:“不行。”
“如果殿下真的想要动手做什么,不如好好读书。”
他半垂着眼,漫不经心道:“臣作为辅导殿下读书之人,愿意为殿下布置更多功课。”
容见:“?”
你在说什么,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大逆不道的话?
为何全世界都在对自己进行极端的劝学?
明野抬起眼,眉眼含笑:“殿下的意思呢?”
容见咬牙切齿的发誓,这辈子,不,下辈子,他也不会再动手缝任何东西了!
第二日,容见起的很早,照例是要去仰俯斋读书的,但没料到才梳洗完,外面就传来小太监报信的声音,徐公子等在宫门外,说想要读书考取功名,在京停留期间,已得了太后的应允,成为仰俯斋的学生。
容见本来对着镜子昏昏欲睡,听第一遍的时候还没太明白,直到小太监重复了一遍,才骤然清醒过来。
徐耀也想去仰俯斋,准确来说是为了造势。
容见沉思片刻,从妆奁中挑了支簪子,对周姑姑道:“你打发个人去仰俯斋,就说本宫还未痊愈,总是头晕,还得过几日才能会仰俯斋读书。”
在此之前,容见虽然学得无比艰难,但从没有无故缺课过。
仰俯斋虽然人多眼杂,但先生们大多品德高洁,学识丰富,将一众还未及冠的少年人管束得很严。在里面读书的时候,容见只有学习上的痛苦,宛如身处于象牙塔中,而暂时忘记宫中的事。
而徐耀却连他读书也要一起跟去。
容见烦不胜烦,决意彻底解决这件事。
之后的几日里,容见应付着徐耀,也从他口中得知许多消息,慢慢猜出个大概。
比如太后并不看中他,已派人去往山禾,再接几个堂兄弟过来。
徐耀感觉到威胁,便求了太后也允许他一同上学,才有现下的局面。
容见头痛地想,太后到底有完没完,趁着疯马案的余波未尽,得寸进尺,只想一鼓作气达成目的。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
十月廿一,晴,天光大好,容见约徐耀于拙园见面。
拙园风光很好,不仅后宫嫔妃,连皇帝也喜欢游览此园,倒是容见由于学业繁忙,是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来这个离长乐殿很远的园子。
容见差人备好了美酒佳肴,宴饮设在临水湖畔的中空阁楼上,下面是堆砌的假山石。
拾级而上,迎风吹面的时候,容见看到阁楼中坐着的徐耀。
*
那日明野休沐,出了宫,诸事繁忙。
按照周照清的意思是,掌柜已经进京。但掌柜还未露面,吩咐下来的消息是要先查账。
上京,守林,汾川三地有万来商会的数百家店铺,由八个大掌柜分头掌管。账上的流水以三月为一期,送到掌柜手中,但总账不能轻易送出,万一丢在路上,兹事体大。是以掌柜每次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查账。
上京的管事中知道除了掌柜以外,商会中还有一人在京中,但身份隐秘,一般只隔着帘子说话,平常并不出现,但掌握整个商会在三地的金银库房的钥匙。
人人都称呼他为“二掌柜”,这个“二”字是比对着那位唯一的掌柜而言的。
所以明野今日是替掌柜收账来的。
周照清是大掌柜中唯一知道明野真实姓名长相的人,来的很早,掀开帘子,明野已经坐在窗边饮茶,他便也一同坐了过去。
他打量了明野一眼,略有些不解:“今日又不太冷,公子何必穿这样厚的披风?”
明野搭着眼帘,没理会他。
周照清觉得奇怪,他眼睛尖的很,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宫里的手艺,公子哪来的?如果要穿,咱们商会里的东西,也不比宫中的差,这不是您不乐意穿这些吗?”
明野饮着热茶,神情却越发冷淡。
周照清浑然不觉,一拍大腿:“别的也就算了,就是这个珠子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丫头缝的,简直是糟蹋了这件披风。真是的,公子不如交给我,我叫个绣娘……”
明野放下茶盏,偏过头,脸衬在灰白的领子上,红宝石泛着冷冷的光泽。
他眯了眯眼,心情似乎极差:“闭嘴。”
作者有话要说:
周照清be like:踩雷,踩,继续踩,轰,雷炸了。
内心os:嗯?怎么就炸了?我什么都没干啊!
徐光宗可以准备杀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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