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
那或许可以换一种说法,是出现那些意外时,不是明野好像就不可以。
容见垂下了眼。
包间里只有容见和明野两个人。下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容见就让人上了菜,给灵颂先吃了。又想到是难得一次出宫,就放她出去逛逛,自己一个人在这待着。
容见就垫了几块桃酥,作为筵席的主人,提前用餐似乎不礼貌。容见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些,他只是想等明野。
明野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能算远。这不是上菜的大桌子,而是放在窗户边,供客人饮酒对酌的小案。
容见什么都没有问,问明野今日做了什么,有什么要紧事,好像只要他来了就好。
明野能看到容见耳垂上的珍珠,他今日竟然又戴了一次珍珠。
明野饮了口冷茶,似乎是随意道:“殿下今日的口脂颜色很淡。”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酒本来就不醉人,容见是等人太久,觉得无聊,才喝了那么多,现在吹了会儿冷风,就清醒过来了,想起自己方才做的种种弱智行为,本来就尴尬地不愿意看明野。
现在一提到口脂,他又想起自己在信上的落款。
更、更尴尬了。
容见有些别扭,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苍白地解释道:“总不能把我的名字写上吧,万一被人看到就完蛋了……又怕你认不出来,就……”
含含糊糊地讲了几句后,容见迫切想要转移话题,但接下来的事也是他想说的,他望着明野:“对了,既然已经出了宫,那就不用叫我殿下了吧。”
明野点了下头:“那就叫小姐好了。”
又抬起头,高马尾摇晃了下,搭在肩膀上。今日与往常不同,明野没有将头发梳得很规整,随意地用一根绸带束成高马尾,看起来很有些少年意气,他放缓了语调,刻意道:“今天是大小姐。”
€€€€大小姐。
容见蹙眉,总觉得这个人又在欺负自己,但找不到证据,很是可恶。其实他本来的意思是让明野叫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们是朋友,没料到现在的情形。
本来还打算再说些什么,店小二却敲响了门。
楚四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堆满了笑,发现里面多了个人。
一个年轻男子。
楚四在青云坊待了这么久,别的不说,根据衣裳和配饰判断来客的身份品阶,一看一个准。
明野穿得是一身雪白道袍,看起来洁白无瑕,实际上是很寻常的衣服,料子也不值一提,并无任何玉佩装饰。
人确实长得很英俊,但也仅此而已。连有钱的富贵人家在青云坊都算不上什么上客,更何况无钱无权,更叫人看不上了。
而坐在对面的那位贵客却与之前的冷淡疏离不同,似乎突然活泼了起来,有种别样生动的情态。
楚四心思千回百转,也不耽误嘴上功夫,正开口对容见讲了几句,介绍晚间菜色,容见却打断他的话:“没有菜单吗?我们想自己看。”
楚四的笑容一僵,应了一声,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特意请书法大家写的菜单。
容见接了过来。
他毕竟不是真的古代人,从小接受规矩的约束。而且现在是在宫外,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人也只有明野,他便很肆无忌惮了,记不起那些所谓的规矩。下午正热的那会儿,他把里面的袖子卷了几道,此刻托着下巴,外面罩着的衣裳也顺势滑落,露出毫无遮掩的手臂来,是很无拘无束又娇气的样子。
楚四的目光不由落在上面。
他的手腕可真白啊,没有任何装饰,是很纯粹的白,很纯粹的美。
明野也看了一眼,但很快移开目光,转头看向楚四,淡淡道:“你出去吧。”
楚四愣了一下,这么平淡的语气,竟叫他有一瞬的畏惧。但他见过那么多贵人,何必怕这样一个没有权势,仅有一张脸的情郎。但毕竟对方是客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诺诺应了后退了出去。
容见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看菜单。
菜单上的很多菜色都是以诗句命名,或是有什么典故。容见打眼一看,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看了很久也挑不出来,索性把菜单往明野身前一推,有点求助的意思:“挑不出来。你来选好了,我没什么讨厌的。”
明野也没推拒,只是问:“真的吗?”
容见道:“什么真的假的?”
明野没有抬头:“不喜欢的菜色,小姐每次都会剩下。”
容见仗着没有证据,空口白牙道:“哪有?你记错了。”
明野若有其事般地点了点头:“水芹,羊肉……”
容见没料到他连这些都能记住,赶紧制止:“好了好了,不许说话,专心点菜,我饿死了。”
明野就没再继续拆穿下去。
片刻后,终于开始上菜了。
菜是明野点的,却没有任何一道是容见讨厌的。
青云坊不愧是上京第一酒楼,声名远扬,虽有过誉的嫌疑,但菜做的的确不错。当然也有可能是容见在宫里就没吃到什么好东西,每天清汤寡水,像个小白菜似的过活,此时吃的很开心。
明野对眼前美食的兴趣不大,他的世俗之欲一贯很低,食物能够果腹即可。
所以他更愿意看着对面的容见。
容见低着头,鬓边簪着花钿。但可能是过了一整天,花钿攒着的头发已经有些松散了,露出后半段眉毛。
今天出来得是有多急,眉都没画好?
明野也有一时的失神:“殿下……”
本来该叫小姐的。
容见吃得正高兴呢,闻言抬起头,茫然道:“怎么了?”
明野说:“没什么。”
容见“唔”了一声,介绍道:“这个火腿汤很鲜,你多喝点。”
明野便从炉火上烧着的锅子里盛了两碗火腿汤,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另一碗在一旁晾着,准备待会儿再推给容见。
穿来这么久,这是容见吃得最满足的一顿。
至于节食的事,容见准备暂时忘掉,大不了明天再少吃点。
待用完了膳,明野问:“小姐要回去了吗?”
容见饮了口温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抵挡和明野一起出门玩的诱惑:“太后让我抄的经还挺多的,陈嬷嬷也能帮忙应付,时辰没那么晚,还能再逛会儿夜市。”
明野从来不会做这样计划不完备,没有把握,可能会出现意外的事,但对容见的决定没有意见:“好。”
如果真的出现什么岔子,那只能用别的法子了。
容见站起身,慢半拍道:“啊,要先结账。”
明野道:“因为是和小姐一起来的,还是我来结账。”
他这话说得有点认真,仿佛没给容见拒绝的选择权。
容见疑惑不解:“怎么了?”
明野走到容见身边。
“他们,”明野顿了一下,特意点出有哪些人,“车夫,店小二,都觉得小姐是出门与我幽会,我是小姐的情郎。”
说这些话时,明野略带着些笑,语调不那么认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又不是轻佻,像是在说一些真实的事。
但容见知道是假的。他不是什么小姐,明野也不是他的情郎、他的男朋友,一切都只是外人的误解。
但即使如此,也令容见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了。
都是明野的错。容见那么想着,有一张那么英俊的脸,在人群中总是鹤立鸡群,那么显眼,才会被人误解。
明野很深地望了容见一眼,他轻声说:“所以,总不至于让小姐来结账。”
容见的脸烧了起来,比喝得半醉时还要红:“人心不古,怎会如此,他们都是胡思乱想,胡编乱造。你要去就去好了。”
容见是觉得,他是想感谢明野,也把明野当做自己的朋友,但明野被人误解,可能事关尊严,所以就任由他去了。
至于银两,日后再寻个机会补贴给明野好了。
明野一离开,容见就觉得包间里有些空落落的,不想再一个人待下去。
他拾起一旁的幕离,待在头上,推开门,走了出去,准备在门口等着明野。
*
此时此刻,青云坊里的另一间包厢则正热闹。
与竹泉为容见预定的那件不同,这一间的布置要奢华得多,各种古玩奇珍,名家大作,一应俱全,屏风外又有歌伎唱曲儿助兴,一旁陪侍的还有几个花娘。
青云坊一贯不许青楼女子出入,当然也有例外,身份够高就可以。
而常年包下这间的是萧贵妃的亲弟弟萧樘,萧贵妃在宫中颇得盛宠,萧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当初萧家将女儿萧芸送进去,既是孤注一掷,也是富贵险中求。他们抱着这样的念头,觉得她或许能诞下费金亦的孩子,成为新皇帝的舅家。到时候一步登天。虽然费金亦现在只是代皇帝,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没想到几年下来,萧芸都登上了贵妃宝座,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费金亦当年绝嗣之事,仅有最要紧的几人知道。没有人会将这件事传扬出去,怕费金亦的面子上过不去,到时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口风都严得紧。萧贵妃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抱着怀孕生子,成为皇后乃至太后的美梦。实际上这也是一部分低位朝臣的想法,他们位置不高,本来就无权无势,想靠为费金亦效力积攒功绩,但是费金亦称帝十几年都无子,很多人纷纷转投他派,不再寄希望于费金亦了。
至于萧贵妃的五弟萧樘,是萧家最小的孩子,没怎么经历过萧家式微的时候,从小就飞扬跋扈,在京城中无人敢招惹。上一次谢殊和他打了起来,后来跪着向他求饶,现在更是没人敢得罪。
萧樘成日饮酒作乐,今晚又招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歌伎的琵琶声伴着江南小调,房内炭火融融,正是酒酣情热之时。
萧樘敲着杯盏,热得连胸口都敞开了,与身旁的人谈着哪家的姑娘最为貌美,到时候自己纳个小妾,又或是哪个花娘得趣,也可以消磨时间。
但这个话头一开就止不住了,那些公子哥们纷纷提到那些外头不可能乱说的贵女们,蹿腾着萧樘去求娶。
萧樘踹了身旁的人一脚:“滚远点,我的亲事还等着贵妃娘娘亲自选人,这些都算什么?况且你们说的我也不是没瞧见过,怎么就能算的上一个‘最’字?”
也许是气氛太热闹,周围也都是些不着调的公子哥,在仰俯斋读书、与他们不太一样的陈玉门也开口道:“我生平所见,最美的当属太平宫里的长公主。”
他和萧樘是八竿子才能打着的亲戚,寻常也是不来的,今日是萧樘盛情相邀,他在家里也闲极无聊才出来找点乐子。
萧樘一听,懒洋洋道:“长公主么?我还没见过。”
他是萧贵妃的弟弟,本来是有入宫读书的资格,但他嫌宫中规矩太过,死去不肯去,家里又宠着惯着,也放任他这样了。
萧樘道:“那下次我进宫探望姐姐,也顺便去仰俯斋看看长公主的模样。”
又斜睨了陈玉门一眼:“玉门,到时候你可得去门口接我啊。”
陈玉门有点后悔刚才多嘴的那一句了。
萧樘又饮了一大杯酒,闲极无聊道:“长公主是高山冷雪,就不能有点能瞧得见摸到手里的吗?”
楚四正在一旁陪酒,听了这话,竟起了些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