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青云坊当日的事,容见还很忿忿不平,他问:“那个人到底是谁,那么嚣张?”
明野听了,平淡地答道:“一个富家子弟,似乎是喝了酒发疯。殿下不必理会。”
“听那样的人或事,脏了耳朵。”
容见有些忧愁:“总感觉他这事很熟练,也不知道多少人遭了殃。”
大庭广众之下都敢拽人进门,看样子根本不把天理王法放在眼里。
容见想,如果知道是谁,下次还能找机会碰瓷,将那个人关在牢里或是圈在庙里,不许他再出门祸害别人也好。
但也就那么见了一面,他对宫外之事又一无所知,只能这么先放下了。
容见轻轻叹了口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明野说话。
其实容见的思路本来还算顺畅,可明野一来,他就不太能写的下去了。
是他错估了自己的专注力,不能怪明野。
然后抬起头,想问园子里的梅花开了没。
又想着怪不得古代人天天赏花赏雪咏物咏志,主要是也没什么别的娱乐活动。
明野正准备开口,却忽然扣住了容见的手腕。
容见一怔,手也抖了下,墨点便落在明野的手背,没有将写了一半的作业弄脏。
明野没管那滴墨,他慢吞吞地松开容见的手腕,退了回去。
容见慌慌张张地说了句“谢谢”,又讲“对不起”。
明野垂着眼,任由容见急急忙忙拿来丝缎帕子,替自己将手擦干净,又犹豫着要不要叫水净手。
他一偏头,就看到容见露在外面的后颈,如上了釉色的白瓷一般细腻无暇。
容见表现得过于放肆了,靠近的时候,两人贴得很近,穿得是很贴身的绸缎,将身形显露无疑,连胸口都是空荡荡的。
要么觉得明野是瞎子,要么觉得明野是真正的君子。
明野搭着眼帘,望着眼前一片白腻的皮肤,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
可惜了,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瞎子。
*
沐浴更衣,静心三日后,容见终于重新上学,就像每一只不太咸的咸鱼,容见对上学这是既充满期待,又担心跟不上进度,被齐先生批评。
但总归是要去的。
周姑姑正在为容见打理衣领和头发,又随口念叨着:“日子过的真快,一转眼就到腊月了。到了年底,要办的事可就多了。”
往常的年份,长公主都无事可做,连筵席都不出席。但是容见穿过来后,在持续不断的努力下,逐渐让成婚之事都抬到明面上了。
一想到这事,容见就想叹气。
待一切打理完毕,周姑姑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对了,各处的年礼也要送上来了。听说还有朝贺的外族,宫中正要安排接待,恐怕要进来许多外人。殿下行走时小心些,别被人冲撞了。”
容见应了声,心里惦念着今天的功课,没太记着这事。
今年的冬天虽然不太冷,连雪都未下,但毕竟是十二月了,寒风凛冽,走在路上也被吹得脸疼。
书斋里的炭火不算暖和,这是先生们的意思,太热了就睡过去了,现在这样反而能保持清醒。
容见拿着笔,也觉得有些冻手。不过同学们都是如此,他也没有搞特殊待遇。
直到下课的时候,四福递了个暖和的铜手炉过来,容见赶紧将手贴上去,舒服得迷着眼,问道:“你从哪找来的?”
四福道:“明侍卫给的,说您手冷。”
容见呆了呆,将铜手炉放到了桌上,两只手抱着,下巴也贴了上去。
有的时候,他觉得明野在宫中的人缘不好,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因为以明野的聪慧和能干,以及日后的成就来看,几乎不可能落到那样的境地。
都是那些人有眼无珠,自己要对他好一点。
容见这么想着,将手中之物握得更紧了些。
午休下课,容见照例留在最后出门,站起身时才发现书斋靠后的一排坐了个人,打眼一看,竟然是那日在青云坊撞见的目击者。
陈玉门惊惶至极,脸色煞白,看起来已经好几日未曾好好休息了。
容见蹙着眉,想了好一会儿,他一贯不太记得名字:“你叫什么来着,门……陈门……”
这名字也太怪了。
而在陈玉门看起来,这无异于一种警告,上位者漫不经心,不把自己看在眼中,随意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道:“学生是陈玉门。”
想起当日的事,陈玉门就悔不当初。他与萧樘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就是过年时在宴席上见过几面的远方亲戚,往上数族谱都要数到八辈开外的那种。他爹三番四次警告自己,不许和萧樘那样的人来往,陈玉门也没牢记在心,就是不好违背他爹的话,平日里都不来往。
那日确实是凑巧,他上完课后回家闲极无聊,又被他爹骂了一顿,说是功课太差,内心郁闷,萧樘正好上门替贵妃传话,两人正撞上了,萧樘说看他灰头丧脸的,不如出去找找乐子。
陈玉门心里憋着气,加上又真想瞧瞧外面的乐子是什么,一赌气就和萧樘出去了。
刚到了那,陈玉门就后悔了,觉得乌烟瘴气。后来嘴没把门,一不小心提起长公主,更是不敢再开口说话。直到在外面瞧见了长公主本人,又被威胁,回去后简直是寝食难安了。他爹瞧着陈玉门那可怜模样,都没再提他出门跟着萧樘胡闹的事,只让他下次不许再这样了,在家好好休息一天。
本来这么辗转反侧了一天,陈玉门想着大不了挨他爹一顿打,从书斋退学,没料到传来萧樘的死讯。
听说是乘船夜游锦水湖时,喝醉了不小心跌进湖里,就那么溺死了。
萧家人不能接受,萧贵妃连皇帝都求了,锦衣卫查了两天都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确实是死于意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长公主当日以去护国寺为由出了宫,实则在青云坊与人见面,陈玉门又不是傻子,稍微想想就知道是有要事相商,说不定是颠覆目前朝堂局面的大事。没料到离开之际竟被萧樘撞上,于是萧樘就那么死于意外。
那,长公主会放过自己吗?
陈玉门浑浑噩噩地等了几天。他不敢把这事告诉他爹,想着长公主既然有如此手段,自己将消息泄露出去,父亲必然有所异动,被长公主察觉,到时候怕是牵连到家里人。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先求求长公主吧。
想到这里,陈玉门诚惶诚恐道:“殿下,学生再不敢了。”
陈玉门还用了点小心机,他以学生自称,希望唤起容见的同门之情。
虽然容见本来也没打算对他怎么样。
陈玉门道:“萧樘已死,当日之事,绝不会有旁人知晓,学生以身家性命发誓,必定守口如瓶,至死不会吐露一句。”
容见愣了一下。
当日那人是萧樘萧家人,他竟然死了。那是他倒霉,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容见很快反应过来,他虽然在演戏一道上没什么天赋,但好歹亲身实践数月,有了长足进步,已可以自如地调整情绪,外人轻易看不出来马脚来。
而眼前这个陈玉门,十成十是觉得萧樘是自己杀的。
容见不会同情萧樘这样的人,只会觉得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某些时候,容见也会很功利地迷信一下。
他这么想了片刻,陈玉门久久等不到他的应答,偷偷瞄了一眼,被容见抓住了。
陈玉门像是看着猫的老鼠,吓得赶紧缩回洞里。
容见依旧是笑着的,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不达眼底,将一个狠辣大魔王的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他慢条斯理道:“既然如此,本宫也不是那等草菅人命之人,不过,但凡有一丝风声,你的命……”
陈玉门听出他话中意思,连连道:“懂懂懂。”
容见的话一顿,继续道:“你既已知道,以后须得给本宫办事,先在书斋里用心读书,留做他用吧。”
能留下一条命就谢天谢地了,陈玉门赶紧道:“学学学。”
容见是觉得他本性不坏,胆子也不大,还有空偷跑出去和萧樘玩,估计是太闲,多学习就好。
齐先生应当感谢自己,容见想着,让书斋里的一个学生迷途知返了。
当然,容见不会知道陈玉门日后的命运,他也不记得这么点小事。陈玉门是在《恶种》里出场过的一个小人物,这是他与萧樘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日后放荡颓废的开始。人一旦尝到了享乐的滋味,堕落起来是很快的。
他和萧樘混作一处,也学了那样的恶习,不再读书,成日游乐。萧樘怎么可能将他当做自己人,有一次失手杀人,将罪责推脱到他的身上,被衙门判处了流放。陈玉门没有杀人,但父母对他的言而无信早已失望,以为他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只觉得他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并未求情打点。而当时大胤早已摇摇欲坠,衙役也于流放途中逃跑,却没给陈玉门解开锁链。他出身清贵,前半生无忧无虑,衣食不愁,前途广阔,最后却是冻饿交加,死于破败的城隍庙中。最后留下的不过是好友口中的一声叹息,说他在绘制地图,制定路线方面颇有天赋,他的父亲却对此不屑一顾,不许他学这些旁门左道。若是还在人世间,倒是可以一同为主公明野效力。
而如今萧樘溺水死了,陈玉门又被高深莫测的容见吓得不轻,日后只有好好读书,为长公主做事,保全性命这一个念头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
时至深夜,上京城门却忽然大开,一条长长的车队等待入京。
那车队与大胤的颇为不同,驾着的马极为高大健壮,且每一匹都是如此,没有稍次一些的,只有更好。
这是北疆来朝贺的车队,守卫看到车上的标志,懒得理会不说,甚至呸了几口唾沫。
大胤与北疆仇深似海,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未曾消解的仇恨。
总有一天将有一战。
前朝积重难返,也有与北疆€€然人年年征战的缘故。容士淮起义之时,北疆内部几个部落也矛盾频发,四分五裂。所以登基之初,容士淮来不及整顿朝中世族,暂且敷衍,就是为了专心对外,在北疆边屯田备兵,准备趁着北疆部落动乱,一举拿下,将他们赶回几十年前的草原去。
但容士淮死得太早了,早的还未布置完,更谈不上用兵。而对于费金亦而言,自登基过后,根本没空理会北边的事,甚至开口与€€然人讲和。他认为有崇巍关这样的天堑,易守难攻,北疆€€然人纵有铁骑,也无法轻易大规模入关,至于飞骑骚扰,掠夺百姓,只是一些小事。
攘外必先安内,费金亦对于千里之外的事没有兴趣,他要的是身下宝座。
接到北疆科徵阐部将要入京朝奉的消息时,大胤上下难以相信,因为虽是表面讲和,但实际北疆狼子野心,一直未加遮掩,只是暂时没有大规模用兵。
但既然来了,也无法视而不见,拒不接待,这样有失体面。
今夜太晚,无法入宫,官员将北疆的车队安排在会同馆歇息,休整过后,再谈入宫事宜。
来访的车队由科徵阐部的十四王子达木雅领头,他是这次拜见大胤的使臣。
达木雅走下车,抬眼看了一圈周围,他是第一次来到大胤,从前他只从师父口中,以及书籍中听闻过这些。
草原上的风光很好,可他从未见过这么精巧的亭台楼阁,连屋檐一角都这么精雕细琢,这是他梦里的大胤。
达木雅的胸口都热了几分,与一般€€然人不同,他的情绪非常内敛,开口时是很标准的大胤官话:“师父,您从前的旧宅在哪里?我看能不能托人买下来,总不好叫旁人占着。”
车中走下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和€€然人不同,没有直至老去也依旧健壮的身体,他显得有些矮小,背是微微弓着的。
他开口道:“兰亭,不急。”
兰亭是他给达木雅取的字,他是达木雅的先生孔九州。
达木雅是可汗第十四个儿子,在大胤幼子总是能多得些怜爱偏宠,而在草原上却截然相反。达木雅的年纪太小了,他能拿得起刀的年纪,比他年长得多的兄长们早已陪着父亲征服各部,建功立业了。达木雅错失那样的机会,也得以存活下来。在他上头的哥哥死了五个,有一个断了腿,不能再行走,还有一个瞎了只眼,幸运的是还能上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