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州在后面等得焦灼,他对阵法只懂个皮毛,断寒仙境这种极为繁复变化无穷的杀阵于他来说就是幼儿园小班解大学高数题,他连题目都看不懂。
只知道第五道题司溟解了很久,看得他都跟着紧张到扣树,正犹豫要不要问,湖面陡然兴起变化€€€€
血浪翻涌着逼近司溟的瞬间,沈忘州不经思考地做出掐诀动作,但滔天巨浪与幽深湖面的水波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紧紧黏在原地,血浪的影子在瞳孔中无限放大,窒息感和呛水感如附骨之疽让他动弹不得。
他努力克制从心头蔓延开来的恐惧,却还是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一个瞬移诀掐了四遍也没能完整掐出,颤抖地仰头看着一寸寸逼近的海浪。
杀阵不为困不为阻仅为灭,一经启动便毫不保留,瞬间绞杀阵内一切生灵。
沈忘州眼睁睁看着巨浪吞噬掉司溟,他拼尽全力克服恐惧却只是努力往前挪动一步,早已来不及。
他张嘴想要喊司溟快跑,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那个对他说“这次换我保护师兄”的少年消失在绝杀之阵里,自己却无能为力。
沈忘州急火攻心,喉间一腥,吐出一口鲜血。
他从未恨过自己的经历,但这一刻,他没法接受站在原地像个废物的自己。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过是水,不过是湖,恐惧和无济于事的愤怒让心口剧痛,他拼尽全力靠近湖面,每一下都要顶着无法呼吸的恐惧和深深的愧疚,他怕水,但是此刻宁愿被困杀在阵里的是他自己,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司溟因他而死€€€€
强烈的情绪波动和阵法余威的压迫下,沈忘州唇角再次溢出血丝,眼前的景物也一片模糊,只有不停颤抖的身体告诉他他有多害怕,又有多后悔。
再次嗅到那股淡淡的冷香,沈忘州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紧随着搂在他腰间的手臂和捧住他脸颊的手,以及熟悉的冰冷温度让他茫然抬头,看着眼前完好无损的人,嘴唇颤抖,几次说不出话,只有眼睛愈发地红。
“师兄,”司溟擦去他唇角的血迹,平淡的眼底闪过不解和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他缓声说:“我没事,我站在阵眼里的……”
沈忘州心情大起又大落,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汹涌湖水翻腾的声音徘徊在耳边,他嘴唇发抖,一股难以述说的后怕和藏匿深处的委屈让他陡然生出些力气,抬起手臂用力抱住了司溟,好像要把人活活勒死。
没事,没事就好……
吓死了,他吓死了……
为什么有湖,为什么怕水……
胤淮轻轻按住他脑后,放在自己肩膀上,湿热的气息让他感到陌生。
是眼泪。
他见过无数人的恐惧,对这三界来说,他自己就是恐惧本身,那些肮脏的,丑陋的,无趣的生灵,恐惧时会让他感到格外愉悦和兴奋,他善于利用这点取悦自己。
但现在,胤淮垂眸,掌心落在沈忘州发顶。
他并未感到愉悦,反而从心头滋生出一丝没法驱散的阴郁。
胤淮不理解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数万年的光阴于他不过是杀戮与玩乐。
从不曾与人如此亲近,让他在感情上宛若一张浸湿的白纸,就算留有印记,也模糊得他自己都看不清。
他下意识跟从内心对温暖的渴望,微微俯身抱住沈忘州,脸埋进沈忘州肩膀,唤他:“师兄……”
沈忘州紧紧抱着他,闻言浑身僵硬努力抬起头,声音嘶哑,咬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我怕水……”
冰冷的掌心抵住眼睛,一抹微凉的柔软擦过耳尖,沈忘州听见司溟轻柔的声线说:“那就不要有水了。”
一个荒诞的许诺,沈忘州心却蓦地安定了下来,一股熟悉的灵力钻入脑海,他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单手搂住沈忘州,胤淮眼神漠然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下压,刚才吞天裂日般气势的湖面倏然静止,下一瞬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
一道道赤红妖火于空中凝聚,染红了断寒仙境内的整片天空,仙境内的冰冻三尺的气温几息间升高到灼热炙烤,冰雪消融化为流水,眨眼间一片片水流凝聚。
第一道妖火陡然下落,燃起幽蓝色的壮丽尾焰,瞬间蒸发掉整片湖泊,紧跟着第二第三……大雪纷飞的断寒仙境顷刻间变成了一片炎火炙烤的人间炼狱,妖兽惶恐奔逃,灵植痛苦蜷缩,血日当空,仿若天劫。
断寒仙境难以承受如此庞大的灵力波动,一道道裂纹从虚空中绽开,仿佛被切开的皮.肉,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声凄厉惨叫从湖泊中响起,紧跟着一道一袭粉衣的缥缈身影随着湖水的消失暴露在空中,他努力飞向裂纹,试图挣扎逃脱,却被轻易控制,狠狠砸在地上。
断寒仙境万年前的缔造者云岚真仙身形狼狈地从地面爬起,却全然不敢起身,毫无尊严地趴跪在地上,不敢直视胤淮的模样。
帝尊允他下界杀掉这届所有进入仙境的人族,还答应助他躲避天道震怒,他原以为自己终于得帝尊器重,原来是被当了那对付胤淮的出头鸟!
帝尊对三界虎视眈眈,最大的敌人就是胤淮,但集九重天之力都留不住的人,怎么可能杀死!
帝尊夜夜难眠,视胤淮为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便经常瞒着理由派仙人给胤淮找不痛快,那些仙人的下场无一不惨烈。
他这一趟,怕是回不去了……
云岚真仙恨得咬牙,没想到帝尊连他这般资历实力的仙人都能当做弃子,只能寄希望于胤淮今日能放他一马,用力磕头跪拜道。
“尊上饶命!小仙,小仙只是奉命行事,不知尊上在仙境中游历,触怒尊上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胤淮抱紧昏睡的沈忘州,维持着少年的模样,只不过往日对沈忘州温柔含笑的双眸此刻染上不详的黛蓝,其中对万物生灵的漠然让他看云岚像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好像是无处发泄情绪的小孩子,胤淮下巴抵着沈忘州发顶,懒倦地蹭了蹭,玩味地鼓励道:“我最近得了一个很有趣的人,让我很满意,你能带给我更美妙的感受,我就放了你,你觉得如何?”
被九重天当成弃子的云岚真仙并不知道沈忘州的存在,闻言立刻点头,急道:“小仙定当全力以赴,将那人族碎尸万段,给尊上看最美妙的戏!”
九重天活得够久的仙谁不知胤淮这个疯子残忍嗜杀,最喜欢看人在必死绝境中苦苦挣扎的惨状。
当年初代帝尊血溅王座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听闻胤淮的要求,云岚真仙下意识地便以为是要他漂亮地杀人。
“嗯?”眸底闪过不悦,胤淮单手捂住了沈忘州一只耳朵,声音放轻,好似怕被听见一般拉长声音,低声道:“那你就表演一下,如何漂亮地罪该万死吧。”
云岚真仙睁大眼睛,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却在视线触及胤淮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捂住双眼跌倒在地,哀嚎间指缝溢出猩红的血。
太吵。
捂住沈忘州耳朵的手顿了顿,换做搂住他的腰,胤淮回忆着那晚在轿辇上沈忘州安慰他的话语,重复道:“不怕了,睡吧。”
云岚真仙跪在地上忽然捂住嘴,吐出一大口糜烂的血,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他的舌头……
必死无疑的境地,云岚真仙的怨恨和不甘凝聚到极致,内丹与断寒仙境相融,竟是要自爆内丹与胤淮同归于尽!
至少,至少也要杀了他怀里的修士!
云岚真仙目眦欲裂。
能让素来不喜触碰的胤淮抱在怀里,那定是极为珍贵之人,他万余年修为寿元皆毁在今朝,那便要胤淮最宝贵的东西来陪葬!!!
第21章 肌肤
熊熊烈火炙烤着龟裂的土地, 阵阵灼风袭来,冰雪消融,灵植焚烧, 灵气充裕的仙境在顷刻间失去了最后的生机。
天界仙人有四等。
末等嫦朴仙人, 是刚飞升或飞升后难有进益的最低等的仙,数目最多。
三等广金仙者,司管三界内大小事务。
二等天尊仙者,仅有五位,神秘莫测鲜少露面,是帝尊的心腹, 实力深不可测。
一等,便是凤凰帝尊。
云岚真仙于万年前飞升,如今已是广金仙者,在九重天内也算是实力强劲的角色,如今拼死自爆内丹,万年修为尽数融化在这断寒仙境内,整个空间眨眼间坍塌浓缩。
空气变得粘稠扭曲, 一道仿佛要刺穿眼珠的血光从空中亮起, 仙境大小猛然塌缩几十倍,超半数的生灵被抽干精气,道道血红凝聚在血光中,云岚真仙头发披散,双目空洞血流冉冉,喉咙里发出泣血的嘶吼, 将这劈山裂海的一击释放€€€€
仙境内一片稠丽的殷红, 大地碎裂天空黑暗,所有存在于此刻消弭, 只余云岚真仙掌心的血红内丹瞬息之间袭向沈忘州!
“嗡€€€€€€€€€€€€”
苍白指尖轻点,一声难以形容的细微声响于空气中回荡,那枚倾注了广金仙者毕生修为的狂躁内丹像被抽了魂,同这炼狱般的天地一起静止在胤淮指尖。
云岚脸上的惊恐仿佛烙印上去,维持着最后挣扎的动作,从指尖开始,像一捧黄土一样无声无息地碎裂消散,徒留一地鲜红……
眼前的内丹通体殷红,色泽幽深,仿若一颗品质尚可的宝石。
胤淮指尖轻点,内丹发出一声清脆的裂隙声,一道金纹倏然破碎,就这样彻底变成了无主内丹。
胤淮将内丹放入沈忘州掌心,帮他合上手掌攥紧,神情平淡,眼底却染着即将收到心意的病态愉悦。
他贴近沈忘州的耳边,语气幽幽道:“师兄会送给我做礼物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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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忘州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抱住身边的人,哑着嗓子颤声喊:“司溟!”
腰际缠上一双冰冷的手,司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让他安心:“师兄,我在。”
沈忘州抱得更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看清了周围。
他在一间屋子里,看装饰和周围的灵气波动,是霖泽真仙的仙舟渡。
“小师弟?可好些了?”遇锦怀的声音蓦地从身后响起,沈忘州迟钝地转过头,看见了霖泽真仙、遇锦怀、季寒溪和几位掌门师叔,都关切地站在床边看着他。
沈忘州茫然眨眼,一脸迷糊:“我不是在断寒仙境?”
遇锦怀掩唇轻咳一声,神色有些尴尬地提醒:“小师弟,若是好些了,就放开司溟罢。”
“嗯?”沈忘州回头,正对上一双内勾外翘满含笑意的丹凤眼,他再看,眼珠差点从眼眶跳出。
司溟坐在床上,他坐在司溟腿上,几岁孩子似的紧紧抱着司溟的后背,连腿也不客气地紧紧缠着司溟的腰……
沈忘州着火了一样迅速从司溟身上起来,站在床边满脸尴尬地想就地钻出去。
“好了,既然已经醒了,为师便放心了,”霖泽真仙捋着胡须,给沈忘州补课,“此次断寒仙境变为杀阵原因还未查清,各宗门弟子死伤惨重,经过几位宗主的商议,将下一轮评选延后,你们四人回宗后稍作休整,待身体无碍,就去与二代弟子共同试炼,切莫懒惰懈怠。”
沈忘州耳根通红,臊得连“加班”都没听见,捂着额头站在角落权当自己是根柱子。
已经在回宗路上了,那他是怎么出来的,又抱着司溟抱了多久,有多少人看见了?
简直不能细想。
再想下去怕是鲛岳仙宗千百年来的武学奇才沈忘州怕是要自绝当场……
索性霖泽真仙交代完,便看向司溟:“你们几人回去修养,司溟留下。”
沈忘州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推开门时又控制不住地微微回头,与司溟对视。
司溟指尖点了点自己衣袖,沈忘州一愣,出去后在袖子里一模,摸到了一颗温热的内丹……
仙舟渡主殿。
四周的白玉柱高耸而立,柱面刻满金色符文,水纹氤氲间仿佛活了过来,在柱面游荡。
霖泽真仙立于高台之下,恭敬行礼:“尊上这一行可还顺利?父亲曾与我传音,但仙境忽然封印,弟子未能及时告知您。”
胤淮一袭白底金纹仙袍坐于首位,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指尖轻饶银白长发,闻言看向霖泽真仙,垂眸懒散道。
“他说什么了?”
“帝尊与几位天尊近来频繁会面,怕是正在谋划夺取妖皇精魄一事,父亲让我告知您,小心几位天尊的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