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一把年纪头发花白,闻言,苍老肃穆的脸上闪过不符合年纪的错愕,但不敢迟疑怠慢,赶忙行礼道:“是。”
老人家没敢看胤淮的脸,垂首转身,严肃地指挥小弟子们散开,不要影响尊上。
心里一片尊敬:尊上的想法,岂是他们这些无名修者能揣测的。
沈忘州手抵住额头,尴尬地看着这幅人来人往又安静如鸡的场面。
身前的人尤不觉得过分,居高临下地瞥过鲛岳仙宗的众弟子,黛色瞳仁情绪淡漠,看世间最低微的蝼蚁一般。
于他,就算凡界的人死光了,也不过是一场算不得有趣的戏罢了。
目光收回,落在面前的小修士身上时,顷刻间柔软无比,弯腰蹭过他的耳畔,语气暧昧仿若撒娇。
“既是嫌我,我走就是了。”
这话要是从司溟嘴里说出来,沈忘州定然心软愧疚,但是换了“师祖”这个身份,沈忘州总算长了点记性,瞪着他道:“少用话点我。”
胤淮低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在沈忘州肩上,轻微触感后,化为一阵黛蓝色的风,眨眼间消失。
沈忘州看着陡然空了的地方,心里蓦地涌起一点舍不得的情绪,又被他暴力地压下去。
一天十二个时辰,至少六个时辰在一起,他以前怎么没有发觉自己这般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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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烈日灼灼,虽说修者不知寒暑,沈忘州还是放他们歇口气。
毕竟是一群大多在筑基期的小弟子,上午经过某个地位崇高但“为老不尊”的师祖的惊吓,现在还没找着魂儿呢。
季寒溪在离他最远的结界内,沈忘州掸了掸衣袖,决定再去看看。
他不想路过师叔们,落得一身的叮嘱,转身去绕路。
踏过刻有仙宗规训的假山时,树荫蔽日,空气里晕着独属于灵植的清香,沁人心脾。
“咔€€€€”
雪色靴底踩断一根枯枝,突兀的声响击碎幻觉般的平静。
沈忘州眼神微凝,懒散的气质不见,右手眨眼间唤出赤色袭焱,目色冷厉地转身看向身后。
清脆的鼓掌声从侧面响起,空气晕出烈焰般的纹路,一双玉石一样光洁白皙的手凭空浮现,紧接着是身着绛色宽襟绣金纹仙袍的身体,最后是那张笑意绵绵,堪称龙章凤姿的脸。
“好久不见,忘州。”
沈忘州眯起眼睛,看着来人额头的金色凤凰翎羽印记,握着袭焱的手腕翻转,挽出一道漂亮的剑花后收起。
似笑非笑地弯起嘴角:“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儿。”
第89章 傀儡
被羞辱了一番帝迟也没有恼怒, 反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沈忘州的脸,一双凤眸勾魂夺魄,嗓音清亮地笑道。
“忘州近来可好?”
“好得很。”
沈忘州拿不准这只小破鸟突然来鲛岳仙宗的目的,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只是帝迟的一缕分神。
量他一百个一千个胆子, 也不敢真身下来,擎等着胤淮摘脑袋。
所以此刻两人狭路相逢,或者说被“蹲点堵到”,沈忘州也并未感觉恐惧。
更多是好奇,好奇他干什么来了。
“听闻你好,本尊也放了心。”
沈忘州眼前的绛色影子一晃, 帝迟倏然出现在半步之遥的地方,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道。
“忘州还是太弱了,你在他的帮助下已经是注定飞升的修真界最强者之一了,却如此不堪一击……小小的修真界该怎么与本尊为敌呢。”
这话摆明是说沈忘州能轻而易举被他近身,实力低微,无从躲避, 合该羞愧而死。
堂堂上古四神之一, 和一个人类修者比修为,还洋洋自得,这只小破鸟还真是和他爹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沈忘州听笑了,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无所谓。
他不躲不避地歪过头,薄唇讽刺地勾着,在帝迟耳边轻嗤道:“小破鸟, 你坐拥九重天上无数仙人, 按你的理解,就是‘集齐了当世最强者’。”
帝迟微微挑眉。
沈忘州转头盯着他, 嘴角的弧度扩大,声音不高不低地笑:“怎么还会和你惨死的亲爹一样,恐惧鲛人到连真身都不敢来?”
帝迟笑意微顿,随即眨眼轻笑:“忘州真是伶牙俐齿,比我身边那些宫娥有趣多了。”
他笑得若无其事,沈忘州却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缓缓升高,独属于凤凰的炎火炙烤着,脚边的灵植瞬间枯萎。
谁生气谁不气一目了然。
沈忘州干脆了当地无视他的话,目色无礼地上下肆意打量帝迟,语气极为随意地问:“哎?戳你心窝子了?生气了?不高兴了?没办法,我说的是实话么。”
上次帝迟这只秃毛鸡趁他被“鲛人和司溟是同一人”的事实气急,过来一通煽风点火挑拨离间,这仇沈忘州还一直记得呢。
帝迟今天敢来找他,就别想痛快地回去。
帝迟的凤眸微眯,修长手指一动,一把金柄折扇出现在掌心。他打开折扇轻巧地摇了摇,不知不觉拉开些许距离。
“忘州身上的秘密真多呀,那只鲛什么都舍得给你呢。”
沈忘州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干脆无视,右手微动唤出早已渴血的袭焱,身影一闪便出现在帝迟面前,一剑削掉了他半个脑袋。
看他狼狈的披头散发的模样,才觉得顺眼。
帝迟这具身体本就是术法捏造的傀儡,没有痛觉,没有鲜血,他依旧站在原地,用这张变得可怖的脸深情款款地看着沈忘州。
“忘州,你我相见两次,本尊还是没能发现,你到底是哪里特别,值得那鲛一心相许,”帝迟好奇地垂眸,轻轻呢喃,“若是能发现,本尊就寻到他的弱点了。”
沈忘州看他不爽,抬起袭焱,又一剑砍了条胳膊,不耐地问:“你不远万里下到修真界,就是来找爹爹感慨的?真是这样你还是滚回去吧,爹爹忙得很呢。”
傀儡身体被砍得摇摇欲坠,帝迟动了动手指,断臂就长了回去。
他无辜道:“本尊此次前来,自然只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身上关于胤淮的秘密。
他边说边晃着残破的身体靠近沈忘州,藏在袖口里的右手不经意地抬起,掌心刻着一枚与眉心一样的金色翎羽印记,散发着模糊的光晕。
帝迟嗓音愈发轻柔,宛若天籁,勾走沈忘州的心神。
“忘州,他有的本尊也有,你为何只执着于他呢。不若多看看本尊,与本尊一起坐在九重天上的至高之位,从此世间道侣只剩你我恩爱,并肩俯瞰渺渺众生……”
帝迟的声音飘飘忽忽,沈忘州听得困极了,明亮的双眸像蒙上一层朦胧的雾,神情也变得麻木迟钝,无用地挣扎过后,冷厉的俊脸变得木然,徒劳地垂下头。
帝迟眼底闪过满意,右手自然地落在沈忘州后颈,落下一枚极为阴毒的控制心神的本命翎羽印记。
掌心即将贴上的瞬间,沈忘州眼神陡然清明,袭焱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气势如虹,毫不停滞地一剑砍向帝迟的手。
“!”
剑刃这次没能斩断,一缕金光让断臂藕断丝连。
沈忘州借势侧身躲过帝迟的偷袭,一眼看见了他掌心的印,轻蔑地嗤道:“你也就会这个了,让爹爹好失望啊!”
他还想装一装,看帝迟有什么花招,结果只是下了印记操控他去接触胤淮,小破鸟自己还是要躲在九重天不敢露头。
胆小如鼠。
帝迟被识破,脸色不变,反而笑了出来,摊手道:“忘州可别生本尊的气啊€€€€”
话音未落,瞳孔忽然变成刺眼的金色,沈忘州想闭眼已经来不及,身体被短暂控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帝迟闪至身后。
沈忘州拧眉,用心法唤出一枚灵力森然可怖的玉簪,握在左手……
帝迟的手这次直接阴损地按在沈忘州脑后,想要彻底抹去他的心神,变成一个随他使用的傀儡。
千钧一发之际,两道光芒从肩膀和左手同时迸发,目标直指帝迟的喉咙€€€€那里才是帝迟这缕分神的藏匿之处。
一幽蓝一暗粉,绕住帝迟的脖子死死掐住,将他整个傀儡身体提到半空再狠狠掼下!
直摔得粉身碎骨,拼都拼不上。
力道之大,沈忘州清晰地听见了灵力碎裂特有的细鸣。
他掌心拿的是胤淮曾经给他的,上古四神之一桃树惊秽的丹魄,也是他身上最强的保命手段之一。
那这道蓝色的光芒是……
沈忘州眼神微凝,忽然想起胤淮刚刚在练武场离开之前,在他肩膀上轻点的那几下€€€€
胤淮早就发现了帝迟,却没有自己出面,而是把这只小破鸟拿给沈忘州玩儿着解闷……
沈忘州直啧。
枉这小破鸟还觉得自己躲得挺好,得意洋洋地想要控制他,哪来的自信呢。
沈忘州走到那摊“肉泥”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抓住一缕分神,无法逃脱的帝迟。
他收起玉簪,暗粉消逝,只剩下胤淮留下的幽蓝灵力。
帝迟那张总是笑得让人不爽地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恐的情绪,徒劳地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又因为喉咙被锁住,只能发出快要断气的“咯咯”声。
按照计划,就算不能控制住沈忘州,帝迟也能控制着傀儡让分神金蝉脱壳,回到九重天。
就算分神被困,他也能及时切断联系。
他是上古四神的血脉,不过分出千分之一做傀儡,丢了也会轻易修复。
他的计划应该完美无缺!
而不是现在这样,被那鲛的灵力死死扣住一缕微不足道的分神,强大到让他心神震颤恐惧不已的灵力压在喉咙上,他没办法切断联系了!
九重天上。
帝迟的本体慵懒地睡在榻上,周围伴着几名姿色绝然的宫娥,神情倾慕,姿态娇柔地轻轻给他捏着肩膀手臂。
酣然浅眠的帝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浑身猛地一僵,紧跟着表情痛苦地仰起头,脖颈上陡然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勒痕。
宫娥大惊失色,留下几人照顾,剩余皆起身去外面喊仙首。
留下的宫娥吓得六神无主,帝尊好似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一双凤眸痛不可忍地睁开,布满了血丝,神色是她们未曾见过的恐惧。
窒成紫色的嘴唇虚虚张开,模糊地从齿缝挤出两个字。
“胤、淮€€€€!”
仅剩四位的天尊仙者全都来了,围着塌边,谨慎地查看帝迟身上不属于他的灵力。
光是想想这缕灵力属于谁,四位九重天上一仙之下万仙之上的仙者已经开始后背发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