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是陆则拉长的闲散声音:“陵秋不必多礼。”
燕陵秋这才站直身子,顺势抬眸望去,却在看清前方的那一瞬间,眸子顿时一缩。
只见宽敞的空殿内,些微热气在空中萦绕,而在大殿中间,陆则只着一条亵裤,身披一件丝质外衣,松松散散,领口大敞,胸前白皙紧实的肌肉清晰可见。
他本就五官俊美,如今衣衫半敞,发丝湿润搭在肩上,又在这朦胧水汽的环境下,更添了些不可言说的氛围。
燕陵秋就像被灼到了一般,匆忙移开视线,他目视脚下地面,呼吸急促了一瞬,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陆则在远处看着,眸中笑意一闪而过。却也知他面皮薄,没再逗弄他,抬手将衣服拢好,腰带系紧,装作没看到他的姿态,慢慢走到桌案旁,倒了盏茶,问道:“陵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燕陵秋喉结微微动了动,仍是不敢直视帝王,只双手将所携的折子呈了上去,定了定心神,回道:“诸位大人已将会试名次确认完毕,臣特意进宫,呈与陛下一观。”
陆则将茶盏放下,眉头微皱:“天色已晚,何需如此着急?”
燕陵秋道:“臣念及陛下对此次会试颇为重视,是以斗胆入宫,扰了陛下清净。”
陆则无奈,抬步上前道:“朕是着急,却也不急于这一时。左右不过这两日的事,何需你大晚上匆匆赶来?”
燕陵秋闻言,下意识想问若是不急,上次又为何前去礼部?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始终没问出来。
陆则已走到他面前,抬手接过折子,随意扫了两眼,见着前十中五位江西籍贯的学子后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章先林胆子倒是大。”
燕陵秋垂首道:“京察司一直在暗中查探,已掌握住章先林所为的证据。陛下是要就此揭发还是……”
“不着急。”陆则将折子扔到中间的桌案上,抬步走向床榻旁:“由着他去。”
“事情不闹大,怎么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燕陵秋随之跟在他身后:“那些学子?”
陆则坐在床榻边上,回眸看他,闻言解释道:“章先林一党在朝中盘桓多年,若是顺利将他除了去,朝中乃至地方都会有许多空缺,这批学子正好可以补上。”
燕陵秋知道陆则心系百姓,自然不会任由那些学子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闻言也是放下了心。
他道:“那名次便依此而定,等到张榜之后,学子或许会有不满,臣也会顺着追查下去”
陆则看着他,眉眼俊美,神色温然:“陵秋辛苦。”
燕陵秋眸光慢慢移到一旁,不敢看他:“为陛下办事,是臣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殿内一时寂静,燕陵秋的任务完成,本可以就此告辞。可他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门外福顺声音响起:“陛下。”
陆则抬眸看去:“进。”
福顺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条干的布巾,看着陆则尚且在滴水的发梢,不赞同地道:“夜间风凉,陛下刚刚沐浴完毕,怎能放任湿发不管?若是湿气如入体,有损龙体,可该如何是好?”
陆则啧了一声,有些不耐:“朕心里有分寸。”
福顺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身体与国休戚相关,怎能如此轻视?陛下若不愿让宫女伺候,那奴才来可好?”
陆则皱眉:“福顺,你最近是越发€€嗦了。”
福顺苦着一张脸:“奴才在陛下身边伺候,自然得以陛下身子为重,否则陛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朝廷诸位大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奴才淹死。”
陆则哼笑一声:“放心,有朕在,淹不死你的。”
福顺无奈,只能把求助的目光递到燕陵秋身上。燕陵秋顿了顿,也是劝道:“陛下,福顺说的是,陛下龙体贵重,再加之会试放榜,殿试将近,倘若是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
他话未说完,但陆则却明白他的意思,神色间已有了些许迟疑。福顺见状一喜,连忙趁热打铁道:“是啊陛下,您也得想想天下学子百姓啊!君父若是出了岔子,只怕那些学子百姓也是心中担忧!”
陆则又看了他一眼,福顺就大着胆子上前来,笑得讨好地开口:“陛下若是嫌弃奴才,不如让督公替您擦拭湿发?奴才就不讨这个嫌了!”
燕陵秋一愣,怎么都没想到任务怎么就落到他头上来了。福顺却已经将布巾塞给了他,冲着他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快去啊,陛下态度都已经松动了。
燕陵秋双手捧着布巾半晌未动,福顺实在看不下去,在后面悄悄推了推他。
燕陵秋身形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福顺连忙赔笑道:“劳烦督公好好伺候陛下,奴才这就下去了,这就下去了。”
他说着,给陆则行了一个礼,就飞速闪到了门外,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殿内又只剩下两个人,陆则坐在一旁,也不看他,翻着一本书,神色自然。燕陵秋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手里的布巾,心下低叹一声,到底是上前两步:“陛下,臣为您拭发。”
陆则皱了皱眉,似乎还是有些不情愿,道:“这都是下人做的活计,哪需要你动手?福顺最近是越发胆大了,不必管他,把东西放那便是。”
燕陵秋心想福顺已经跑得没影,把任务交给了他,他既然没来得及拒绝,便得好好做,闻言道:“左右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一会便好了。”
他站在陆则身侧,眉眼低顺,征询出声:“陛下?”
陆则似是无奈,片刻后才叹了一声:“随你吧。”
燕陵秋拿起布巾,覆在他头上,动作有些生疏地揉着。
垂眸看着,陆则正懒洋洋地翻着书,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燕陵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动作间也放松了不少。
他虽是太监,之前也没机会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如今是第一次,对象又是高高在上的帝王,难免小心了些。好在陆则并未在意,他动作才能慢慢熟稔。
殿内气氛乍一看静谧安然,实际上陆则却不似表面上这般轻松。身后的人似是生怕弄疼了他,动作轻柔,五指隔着布巾在头上动着,有些轻微的痒意。
陆则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捏着书页的手指微微僵直,却是强忍着不露出丝毫异样,生怕吓着了对方。
五指在发间摩挲,湿漉漉的发慢慢干爽,一丝一缕搭在肩上。帝王本就姿仪出众,旁人难及,如今燕陵秋一垂眸就能看到他俊逸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那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轮廓弧线。他睫毛轻轻颤了颤,屏息凝神,没敢多看。
头发上已没有水渍滴落,燕陵秋觉得任务完成,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收起布巾,动作间无意识地划过陆则的耳畔,他自己只是顿了顿,并未在意,陆则却是回过头来,一手攥住了他的手:“怎么这么凉?”
燕陵秋一愣,垂眸看去,就见陆则眉头紧皱。他不习惯被人触碰,手下意识往回缩了缩,陆则却握住了他的手不放,神色不满道:“在殿里待了这么久,手怎么还这么冷?”
燕陵秋眨了眨眼,唇角微抿,道:“夜间寒凉,臣策马而来,如此也是正常,一会便好了。”
陆则却顺着他的手臂往上滑,摸着他的衣衫袖子,抬眸看着他道:“衣衫穿得这般单薄,怎么能不冷?来之前也不知道加件衣裳?还策马而来,你若是路上着了风寒,后续的事朕交给谁来负责?”
燕陵秋一时无言,感受着他掌心灼热的温度,心脏一时跳得有些快。他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中毫不似作伪的关切。
他心下微动,看着帝王的神色,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嘴唇动了动,慢慢开口道:“陛下不是喜欢看臣穿这件衣裳吗?”他睫毛轻颤,语气带着不经意的试探:“臣也没多想,就这么来了。”
他今日穿的,仍旧是那套红色飞鱼服,鲜艳的红色衬得他面冠如玉,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那低顺的眉眼,更是含糊暧昧。
陆则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一紧,定定地看着他,燕陵秋抿了抿唇,只觉喉间有些干涩,想要移开目光,却又不知在坚持什么,强撑着没有逃离。
“陛下?”他轻轻问。
陆则眼睑微敛,静默许久,才慢慢松开他的手,道:“衣裳再好看,也得人健康穿着才好。”
燕陵秋微不可查地舔了舔唇,道:“臣记得了。”
“日后不可再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朕可不想为你传太医。”陆则站了起来,看了眼窗外,道:“时辰不早了,且先回去吧。”
燕陵秋手指微微动了动,低低应了声是。
陆则又唤了福顺,福顺推门而入,目光悄悄地在两人身上打量,见他们二人的姿态,心下有些疑惑,就听陆则道:“给督公备一件大氅,派人送他回去。”
福顺顿时抬起了头,神色间难掩惊讶:“陛下……”
陆则看了他一眼,福顺顿时把话咽了下去,回复了一贯笑呵呵的姿态:“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他折身走了出去,脸色的笑瞬间变成了困惑,实在不明白自家陛下到底是在做什么。
离开之后没一会,福顺又回来,手中除了拿着一件墨色大氅,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手中提着一个小盒子和灯笼。
他恭顺地把大氅递了过去,又把盒子接了过来,笑道:“陛下知道督公来了,方才特意吩咐御膳房准备的糕点。”
又是糕点。
似乎知道自己喜欢吃糕点后,每次见面陆则都会送他糕点。
燕陵秋回眸看了陆则一眼,就见他神色依旧温和平淡,却是蓦地抬手替他理好了大氅衣领,道:“天色已晚,你最近也劳累清减了不少,早些回去歇着吧。”
温热的手掌微微触碰到微凉的脸颊,燕陵秋一时之间有些茫然,是真的不明白这位帝王到底是想做什么。
“……臣告退。”他躬身行礼,转身和那个小太监一起,朝着外面走去。
走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帝王,见他神色温然,面含笑意,不知为何,心下狠狠颤了颤。
“陛下!”等到人影终于消失,福顺实在忍不住了,急切道:“这么好的时机,您怎么……”
他顿了顿,似乎又觉得自己失了规矩,又道:“您别怪奴才多嘴,只是您这样,燕督公何时才能知道您的心意啊?”
陆则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朕还没急呢,你倒是先急起来了。”
福顺道:“奴才这不是看陛下为督公做了那么多,还未能得偿所愿,一时忍不住嘛!”
“好事多磨。”陆则转身朝殿内走去,姿态悠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对于浑身都是刺的小刺猬而言,只能一点点慢慢软化他的尖刺,才能哄得他张开柔软的肚皮,任人抚摸。
陆则不急。
左右有一辈子的时间呢。
第101章
会试名次已由皇上所定, 翌日又有礼部查漏补缺,确定无误后便在礼部贡院外张榜,榜单还未贴好, 学子已纷纷涌了过来。
“别急别急, 我还没找到我呢……常、常、常咏德!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第、第一百七十三名!我中了!哈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
一人状若癫狂,引得人群的氛围越发灼热,众学子纷纷拥挤, 拼命抬头去找自己的名次。
“隋元化、隋元化……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不信!我不信……”
“谢斌白!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中了,八十三名!我中了!”
“父亲, 母亲!儿子没辜负您的期望, 儿子中了!儿子中了哈哈哈哈哈!”
榜前一片混乱, 守在一旁的侍卫见状眉头轻蹙,却还是尽职尽责维持着秩序。
被人群拥挤着的季姓学子携着梁姓学子站在榜前,看着那为首的“赵成吉”三字, 眉头死死皱在一起,喃喃道:“赵成吉?此次会元竟真是他?”
他看向身旁的友人, 又看着榜上第三十七的位次,梁君阜, 不禁担忧出声:“梁兄……”
梁君阜双手附在身后, 神色淡淡:“无妨, 名次既然在此,想来是我技不如人, 没什么好说的。”
季同知忍不住道:“可梁兄文采出众, 乡试亦是山东榜首, 会试出来后也觉作答不错, 名次怎会沦落至此?”
梁君阜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季同知接着道:“更何况……”
他看了眼榜单,压低了声音:“前十中竟然足足有五位江西学子,这……”他神色忧虑:“未免也太……”
他话未说完,梁君阜却已经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眉头微皱,神色惊疑:“季兄的意思是……”
季同知点了点头,梁君阜神色严肃:“季兄,会试之事事关重大,这些话,可不能随意说啊。”
季同知拉着他走到一旁的角落:“我明白梁兄的意思,只是这般成绩,属实是太过荒唐了些。梁兄有所不知,我有一好友,不说文采出众,却也是乡试第六,从贡院出来外也觉十拿九稳,但此次竟然榜上无名!”
他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方才看了眼榜单,略略数了数,发现此次录取攻击二百三十六人,而其中江西学子,就占了足足五十九人!”
梁君阜倒吸一口冷气:“当真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