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同知点了点头:“我此番怀疑并非没有根据,江西并非文教盛行之地,以往最多会试录取最多也就十来二十人,如今却足足占了四成之数,未免有些恐怖了。”
梁君阜脸色微凝,看着杏榜前洋洋得意的赵成吉及其周围的江西学子,眉头紧紧皱了皱。
礼部外一片混乱,有人兴奋于自己考上,也有人悲痛于十年寒窗,如今却落了榜,更有人一脸难以相信,自己的名次怎么会差成这般。
唯有赵成吉等人得意的神色,格外刺眼。
会试杏榜已出,对朝廷来说也是一件大事。礼部诸官员虽说刚忙完阅卷事宜,却也闲不下来。再过半月就是殿试,一应规矩仪制,都该他们负责。
朝会之上,群臣纷纷恭贺帝王喜得人才,帝王大喜,对会试主考官章先林及礼部诸人予以嘉奖,却不料旨意刚下,尚未下达,殿外忽有侍卫求见。
陆则让人传唤侍卫入内,神色平静威严:“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章先林站在文官队列,见了那侍卫,心下不知为何倏地一跳。他目光在前列的燕陵秋身上一扫而过,心想只是自己的错觉,无需多虑。
侍卫站立堂前,朗声回禀:“回陛下,礼部贡院外,有学子在闹,言此次科举不公,疑有舞弊之嫌!”
此话一落,朝廷瞬间炸开了锅:“舞弊?怎么会舞弊?”
“只是有学子在闹,是非真相并不确定,说不准是落榜学子心有不甘,可以煽风点火呢?”
章先林心里也是咯噔一声,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面上强装镇定。
陆则眸子微眯:“舞弊?科举是为朝中大事,他们此言,可有证据?”
大殿上下慢慢冷静了下来,无数人的目光落在了那侍卫身上。侍卫不卑不亢,道:“回陛下,事关重大,臣斗胆先将那群学子押至大狱,经过审讯,那群学子言之凿凿,称此次会试上榜者,江西学子独占四成,这在以往从未有过。而又偏偏,本次主考官章大人是为江西人士,他们怀疑,恐有泄题包庇之嫌。”
“哦?”帝王声音冷沉,目光落到章先林身上:“此事,章卿怎么看?”
章先林心中再如何慌乱,面上还是一片冷静,他道:“回陛下,臣身负皇恩,领命受为主考官,万万不敢行包庇泄题之事。阅卷是为糊名制,臣并不知答卷者为何人。在被任命为考官之后,臣更是一直住在贡院之中,从未离去,又谈何泄题之说?”
另一考官站了出来,躬身附议:“陛下,臣可作证。会试前半月,微臣等人一直在贡院,从未见章大人出来过。”
另有人也站了出来:“章大人自被任命为主考官后并无联系外界的渠道,除非他在陛下下旨之前就得知自己能为此次主考官,否则又怎么能说泄题呢?”
百官声音嘈杂,陆则坐于上首,冷眼以看。
章先林暗暗给两位同僚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下心,心道那些学子即便怀疑,但没证据,又能如何?
他上前跪地,声音悲切道:“陛下,臣对比下忠心耿耿,万不敢做这等荒唐事,还请陛下明鉴啊!”
一众考官纷纷出列,齐声道:“还请陛下明鉴!”
君王琉冕垂在眼前,陆则看着殿前跪着的那人,眸色微冷。
大殿之上一时寂静,直到一声哼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前列的燕陵秋慢慢转过身子,眸光阴冷,声音阴柔地开口:“是吗?可本督怎么记得,当初章大人任为主考官,是诸位大人举荐的?”
他目光扫过朝上几人:“刘大人,李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刘大人和李大人对视一眼,额角冷汗直冒:“这……”
李大人定了定神:“是我等举荐的,又能如何?章大人身居高位,又是状元出身,文才兼备,我等叹服,举荐也是出自常理,有何问题?”
燕陵秋一手轻捻朝服袖袍,闻言轻轻笑了笑,好似毒舌吐信,让人心中发寒。
他慢吞吞道:“若是旁人,自无不可,可怎么就那么巧,两位大人皆是籍贯江西呢?”
刘大人心里倏地一跳,强言道:“出自江西又如何?我等敬佩章大人,莫非还要看籍贯不成?若依督公所言,以后籍贯相同者再也不得亲近了,合该视若仇敌?”
“刘大人此言夸张了。”燕陵秋下巴轻抬,闲闲睨着他:“本督不过是好奇,怎地前脚几位大人才和章大人聚完,后脚,就进宫举荐起了人?”
“刘大人若当真仰慕章大人,合该保有分寸,多多避嫌才是。如此,岂不是陷章大人于不义?”
刘大人一时拙舌,不知出何言以对,索性对着上方叩首痛哭:“陛下,臣冤枉啊陛下!督公此言实在诛心,臣万万不敢为此事啊陛下!”
燕陵秋回身拱手,声音平静:“陛下,此番会试榜单蹊跷,章大人形迹可疑,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臣请彻查!”
此话一出,朝廷吓然。
章先林回头瞪他,厉声道:“燕陵秋,你莫要血口喷人!即便是本官之前弹劾过你,也由不得你如此污蔑。”他看着上首,情真意切道:“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信旁人的谗言。老臣一心为陛下,兢兢业业,如何敢做这等事?燕大人早已对老臣有所不满,此番定然是是公报私仇,还请陛下明鉴啊!”
朝中上下嘈闹刺耳,陆则眉头紧锁,一拍桌子,沉声喝道:“够了!”
章先林顿时声音一哑,再不敢言。
陆则目光落到那侍卫身上,问道:“仅仅依据籍贯便怀疑科举舞弊,未免太过荒唐!那群学子可还有什么证据?”
那侍卫见局势终于稳定了下来,心下松了一口气,忙道:“回陛下,那群学子还言,在会试之前,江西学子便格外嚣张,尤其是那榜首赵成吉,似乎对会元之位志在必得,言语般如探囊取物般轻而易举,他们便留了个心眼。此番杏榜挂出,他们心生疑窦,便设宴邀请诸位学子,其间言语多有试探,从一人口中得出‘学识再高又有何用?背后无人,不亦是沦落到如今这个下场?’言语直指……”他看了章先林一眼:“章大人。”
章先林顿时跳了起来:“简直一派胡言!信口雌黄!本官”
“章先林!”他话还未说完,上首皇帝便震怒,他脸色沉沉:“朕看放肆的是你!朕在问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章先林心里一颤,连忙叩拜:“臣失仪,望陛下恕罪!”
陆则没回他,只是继续看着那侍卫,侍卫又道:“因诸位学子身份特殊,臣不敢擅自用刑审问,便来请示皇上。”
章先林小心翼翼的抬头望去,隔着老远,只见皇帝脸色不好,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听殿外再次有小太监通传:“启禀皇上,京察司副指挥使求见。”
章先林脸色一变,心下登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陆则脸色淡淡:“传。”
来人一身飞鱼服,大步向前,躬身行礼:“微臣参加皇上。”
陆则道:“查到了什么,说。”
来人道:“微臣暗中搜查了章、刘、李等诸位大人的府邸,发现了他们暗中来往的信件,上述有举荐章大人为主考官的内容。又从那些江西学子身上着手,发现其中大多在入京时拜见过章大人。臣斗胆抓了一人审问,得知一月前章大人何其谈话时,的确曾提过会试题目相关的内容。”
他说着,将搜查到的几封信件呈交上去,福顺下去接过,呈至御案,陆则扫了一眼,脸色冷沉如水。
朝廷之上一片死寂,章先林跪在地上,只觉眼前发白。
“好,甚好。”陆则咬牙开口,挥手将那信件往下一挥,雪白的信纸飘飘扬扬落到大殿四方,甚至有一张落到了章先林面前。
他看着那上面的内容,只觉头脑一片发晕。
陆则道:“事已至此,章先林,你还想怎么狡辩?”
章先林浑身颤抖,不敢多言。
陆则恼道:“朕信你,才将会试此等大事交予你手,可你呢?!你就是这般回应朕的信任?”
朝廷上下皆不敢出声,一室之内大殿内静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到。
“……陛下。”章先林颤声开口:“臣一时糊涂,却从未有不轨之心。此事乃臣一人所为,还请陛下……恕罪。”
陆则冷眼看着他,下令道:“京察司提督何在?”
燕陵秋立刻上前一步:“臣在。”
“此时交予你负责,务必替朕将此事查个干干净净!”他扫了眼下方群臣,姿态威仪厚重,语带警告:“党争之祸影响甚大,如今离献帝时期不过过去三十年,朝廷稳定,朕决不许此事再在朕的治下发生!若有违者,当斩不误!”
众臣心里咯噔一声,都知道帝王这次是真动气了,忙恭声回道:“臣等谨记。”
章先林并李、刘两位大人已经被侍卫带了下去,恐怕这次是难逃一劫。朝中有人冷眼旁观,心中悲叹;还有与此事相关者,胆战心惊,头脑空白,只想自己之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朝中沉寂片刻,才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陛下,此番会试涉及舞弊,成绩怕是做不得数。众学子那边……陛下觉得该如何是好?”
陆则沉吟片刻:“此番涉事江西学子,去其功名,此生不得参加科举。至于其他学子……诸位爱卿以为该如何才好?”
一人出列道:“此番涉事大多是江西学子,臣觉得,不如排除涉事者,重新划定名次?”
“不可!”一人急急忙忙出声:“冯大人如何确定考前知晓题目的只有那些江西学子?万一有学子与其他学子相交甚好,透露口风,又该如何是好?”
冯大人皱眉道:“这种事自是该谨慎小心,又怎会随意泄露?”
那人道:“所以冯大人也不能确认?”
冯大人一时哑口无言。
又有人道:“臣觉得王大人所思有理,任何情况都不能排除,所以臣建议,不如此次会试重考。”
又有一人反对:“周大人可知一次会试对学子的影响多大?有许多学子出了贡院便一倒不起?更何况那些学子专心应考,却要面临重考命运,何其不公?”
周大人回头看他:“那魏大人且还有什么良策?”
魏大人一时不说话。
殿内又陷入了沉寂,燕陵秋此时说话了:“重考虽然熬人,但如今朝中多数职位空缺,格外需求人手。所以臣以为,不若增加此次录取名额,一来给诸位学子一个交代,二来学子入朝后,多家培训,也能快速接受那些空职,一举两得。”
至于那些空缺怎么来的……
将那些同章先林有染的人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不就空出来了?
陆则神色微缓:“燕卿此言,倒是合适。”他看了一眼下方:“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朝臣对视一眼,纷纷开口道:“臣等觉得可行。”
“善。”帝王道:“既如此,燕卿仍司掌院之职,协同礼部尽快拟出个章程来,莫要让学子久侯。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一群人面面相觑,提议本身倒是没问题,只是燕陵秋协同一事……
百官捏着鼻子,尽管心里再不情愿一个阉人碰科举之事,但也没人敢在此刻触皇帝的霉头,只能纷纷应好。
陆则一挥衣袖:“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身影离开,诸臣也慢慢松懈下来,看着燕陵秋的目光多是打量。燕陵秋理了理袖子,也不在意,他在朝中向来是孤臣,只效忠于皇帝一人,旁人的言论,对他无甚影响。
礼部尚书笑呵呵地走来,对他道:“接下来,还希望能与督公共事愉快。”
燕陵秋一颔首:“自然。”
众人慢慢离开朝会正殿,燕陵秋也随着人流,落于后方。就在他想要大步离去的时候,却是忽地心有所感。他不自觉地回头望去,果然见福顺拎着一个小盒子小跑过来,见他转头顿时眉开眼笑:“燕督公。”
燕陵秋停在原地,目光落在那木盒上,心下已经隐隐明白那是什么了。
福顺将东西递了过来,笑眯眯地道:“陛下担心督公没好好用膳,专门吩咐御膳房给督公备的点心。”
燕陵秋顿了顿,抬手接过,他看着那木盒半晌,才默然道:“替本督谢过陛下。”
福顺笑呵呵的:“不必过多言谢,督公明白皇上的心意便好。”
心……意?
燕陵秋手指摩挲着那雕花的提手,心下一时复杂。
福顺也不再多言:“督公收到东西,那奴才便先回去了。对了,陛下还有一句话让奴才转告给督公。”
燕陵秋抬眸看他,福顺道:“万望督公注意身体,陛下不想下次再见到您的时候,见您又瘦了一大圈。”
燕陵秋其实并没有觉得自己瘦,但皇帝却总觉得他瘦了。
他沉默片刻,才道:“替本督回告陛下……”
“陵秋心中明白,必不让陛下担心。”
等到福顺身影慢慢消失,燕陵秋低头看着木盒,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两碟他最爱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