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的目光都投到了礼部尚书陈元身上,希望他能从礼法的角度来反对隆化帝的决策。
陈元知道他跟骆钰英走得太近,如果日后骆钰昭继位,他必然也要跟着倒霉,于是不负众望,启奏道,“请皇上收回成命,同一天为三位不同年龄的皇子加冠,等于废了长幼之序,与礼制不符呀。”
“大胆!”隆化帝一掌拍在龙椅上,震得冠冕上的珠玉一阵抖动,“这是朕的私事,你也要来干涉吗?你头上到底有几颗脑袋!”
“陛下,天子无私事呀。如果皇上带头违背礼制,试问天下人还有谁会遵守礼法,大烈国岂不是要乱套了吗?”吴文瀚接着跪了下来。
隆化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是存心要跟朕作对是吗!”
吴文瀚与左青云、陈元各自分别拥戴骆钰杰和骆钰英,在朝中结党营私,彼此倾轧,隆化帝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
他本想通过经筵避开朝议,将反对的声音减到最低程度,虚晃一枪,顺利的让骆钰昭也能参与几日后的加冠仪式。
隆化帝虽然大权在握,完全掌控者朝局的变化,但是随着几个皇子的逐渐长大,大臣们也各自选边站队,储君之争越演越烈,有时候甚至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他一再的将为皇长子加冠的呼声给强压下去,但到了今年,骆钰英已经二十岁,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才想出一个让三个儿子同日加冠的办法,不让一方做大,来平衡朝中各方的势力,他才可以游刃有余的驾驭臣下,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他起异心。
然而眼前的情势表明,大皇子党和二皇子党为了阻止三皇子骆钰英的崛起,竟然迅速化解了彼此之间的恩怨,也要先把他们共同的敌人给打压下去。
他当然可以一怒之下罢了他们的官职,甚至干脆杀了他们,但是如此一来,恐怕将来的史官便要在他身上记上一笔了。
所谓大人物怕历史,小人物怕官。
隆化帝可不想在史书上被人骂作暴君或者昏君,几千年了,商纣王和妲己还在被后人唾骂,这是一件多么可怕事情。
王阁老一见隆化帝在两派人物的夹击下,弄得狼狈不堪,只怕这样下去,皇上一旦妥协,他立刻就会成为两派势力的众矢之的。
他有心力挽狂澜,却又想不出好办法来,只好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慕容近竹。
慕容近竹一看,此时如果再不出来说话,恐怕一向见风使舵的王阁老也要倒戈了。
于是出列道,“草民……”
刚说了两个字,立刻被吴文瀚打断,“大烈君臣正在商议朝政,哪有你来插嘴的份!”
隆化帝见慕容近竹起身,顿时眼前一亮,“吴丞相,不妨听听近竹有何高见,只要是有利于我大烈的进言,朕都应该广开言路、虚心纳谏,你说对不对?”
吴文瀚一时语塞,只得怏怏退下。
“近竹请讲。”隆化帝微笑着望向慕容近竹。
慕容近竹向前两步,忽然匍匐在地,“请陛下恕近竹的欺君之罪。”
此言一出,不但隆化帝,吴文瀚和左青云等人一片茫然,就是王阁老和骆钰昭也糊涂了起来。
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隆化帝脸色骤变,“哦,你到底做了哪些对不起君王的事,还不给我如实道来!”
骆钰昭的一双眼睛牢牢盯在慕容近竹身上,父皇明显已经动了真怒,这……这可如何是好。
第100章 舌战群儒
“启奏父皇,此人占着前几日凑巧吓退一个小小的番使,以为为朝廷立了功,竟然敢欺君罔上,实在是罪不容诛。”骆钰英心想此时不借机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皇兄这番话莫非是想陷父皇于不义?”骆钰昭长身而立,怒目注视着骆钰英,“当时满朝文武,再加上皇兄带进宫的名士,起码不下百人,钰昭怎么不见有人来凑这个巧呢?有功不赏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加罪于他,如此行事,岂不让天下士子寒心?”
骆钰昭担心隆化帝盛怒下,草菅人命,又向群臣抱拳道,“退一步说,即便近竹真的犯了欺君之罪,自有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司来将其定罪,用得着皇兄如此迫不及待的落井下石吗?诸位大人,不知钰昭的话可有道理?”
他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将骆钰英驳得哑口无言。
“行了!”隆化帝扫了台下一眼,“事情尚未弄清,你们兄弟两个倒先争起来了,简直成何体统!”
争执这才停了下来。
这时,慕容近竹解释道,“草民姓孟名近竹,通州人氏,自小跟随母亲长大,所以随母亲了的姓氏,并未以父亲的慕容为自己的姓氏。日前草民没有及时向皇上奏明,今天特向皇上请罪。”
骆钰昭一听这话,顿时长长的舒了口气,不过是随父姓与随母姓的区别,似乎跟欺君之罪搭不上多少边。
隆化帝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微微一笑道,“嗯,朕念在你还年幼,又有功在前,就不追究这些了。不过照你的话,日后该称你为孟近竹才对,是吗?”
王阁老可是被刚才的情形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说你是慕容近竹也好,孟近竹也罢,现在要紧的是,如何让骆钰昭顺利的与两位皇兄一块举行冠礼,你却去扯这些无干事情作什么。
“陛下圣明。”孟近竹随即站了起来,“刚才陈大人以为皇上为三位皇子同时加冠,有违礼制。以草民之见,陈大人的见解实在是食古不化,毫无半分可取之处。”
“大胆狂徒,老夫为官几时年,还没人敢如此藐视本官的。”陈元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
“陈爱卿稍安勿躁。”隆化帝见到陈元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觉心情大好。
“所谓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尧舜有尧舜的法度,商周又各自有各自不同的律法,都是因应不同的时代通行的典章制度,难道后人非要以尧舜时期的标准来非议商朝和周代的制度吗?”孟近竹微微一笑,“陈大人可以给近竹一个答案吗?”
“这个……”陈元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近竹以为,凡是后世之人,既不能以古非今,也不能以今非古,许多事情,应当视当时的具体情况来判断。”
“近竹言之有理。”隆化帝再次首肯。
“具体到加冠仪式这件事,虽然古人没有兄弟三人同时加冠的先例,但是吾皇乃一代圣君,岂有不可开启先例的道理,再说如今的三位皇子,兄友弟恭,同心协力为皇上分忧,实乃我大烈之福。既然他们都已到了加冠的年龄,为何不同时为三人加冠,也为我大烈留下一段佳话,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如果下面官员和百姓群起而效之,天下岂不是全乱套了!”陈元终于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天子为天下人的表率,既然大烈的子民都起来仿效,正说明我大烈天子的教化远播四海,令天下归心,如果普通百姓家家户户如天家这样兄弟齐心,这世上岂不是也少了许多纷争,陈大人怎么反倒觉得乱套了呢?”孟近竹借力打力,顺势反诘道。
“你……你……阿谀……”陈元想不到孟近竹如此伶牙俐齿,一时间乱了方寸。
“怎么?陈大人觉得在下的话是阿谀奉承,难道在陈大人眼里,当今皇上不是一位圣明之君?!”孟近竹言辞犀利,意在借刀杀人。
陈元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入对方套中,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明鉴,微臣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隆化帝见陈元被孟近竹三言两语收拾得狼狈不堪,一时龙颜大悦,并不理睬他的辩解,“列为爱卿,谁还有什么异议?”
吴文瀚和左青云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陷入沉默,瞅着陈元的狼狈相,他们哪里还敢出头。
不过虽然不敢在出言反对,但要他们直接表态支持隆化帝的提议,无异于让他们立刻当着众人的面自扇耳光,却也有些困难。
大殿里顿时安静的出奇,连一颗针掉下来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孟近竹见状,再次上前两步,“陛下,明者因时而变,智者随事而制。既然天下没有这个先例,就请从陛下开始。”
“好,说得好!”隆化帝顿时下定了决心,“既然列位爱卿都不反对,朕决定于正月二十日为三个皇儿举行加冠仪式,同时封皇长子骆钰英为誉王,封皇次子骆钰杰为济王,封骆钰昭为靖王。”
听了隆化帝的口谕,孟近竹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些天紧张筹划,可算是步步为营,又都处处走在对手前面,才为骆钰昭赢得了这漂亮的一战。
上一世,骆钰英发动宫廷政变之后,将骆钰昭靖王的封号改为了陈思王。
因为陈思王的封号,曾经为三国时期以文章扬名天下的曹植所用,骆钰英目的,就是为了以此来羞辱骆钰昭,你不是才高八斗吗?终究还不是做了我臣子!
“陛下圣明。”王阁老见大局已定,立刻拍起了皇上的马屁。
吴文瀚、左青云以及陈元等人都明白,表面上似乎三位皇子都各有所得,其实骆钰昭年纪刚满十五岁,竟然可以与两个哥哥同日加冠,又同日封王,隆化帝的用意是再明显不过了。
照如今的势头,只怕今后的夺嫡之争中,骆钰英与骆钰杰都要处于下风了。
两派人争来争去,向来不把骆钰昭放在眼里,想不到今天他却异军突起,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骆钰英得知自己被封了誉王,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他身后,虽然内宫有太后和皇后为后盾,外朝又有左青云和陈元这样的六部大臣鼎力支持,却还是被骆钰昭抢在了前面,实在是心中不甘呀。
十五岁那年,就有大臣上书请求为他加冠,隆化帝却左拖右拖,一等就是五年,直到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将三兄弟一起加冠并封了王,这叫他这个嫡长子情何以堪!
隆化帝高兴之余,当着众臣的面,好不掩饰对他的嘉许,“近竹,朕上次还欠你一个人情呢,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好了。”
“启禀陛下,草民不需要任何赏赐。”
“如果你今天再次放弃了,以后朕都不在为你论功了,你确定不会后悔?”堂堂的天子,岂能任由一介布衣牵着鼻子走。
“近竹恳求皇上答应一件事。”
“到底是什么难事,不妨说来听听。”
“近竹恳请皇上开豁贱籍,让全天下的贱民都能与其他百姓一样,享受平等的机遇,也能从事任何行业,并且有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不再受到世人的歧视,以彰显皇上的盛德。”
骆钰杰翻了翻眼睛,讥讽道,“旗号倒是打得蛮高的,还不就是想变着法子为你那个乐女出身的生母讨要恩典!”
“先贤之所以要把良民与贱民区分开来,就是怕这些贱民玷污了世间的风俗,否则,全天下不是遍地都是像他这样的私生子。父皇万万不可答应。”骆钰英也借机踩上一脚,你既然要姓孟,就永远要背着这个贱民的身份,永远也休想入仕。
孟近竹淡然一笑,“启奏陛下,草民是私生子不假,不过这个并不是近竹的错,如果说有违礼法,那也是近竹父母的造成的,不过近竹愿意当担他们的罪责。只是近竹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明示。”
隆化帝一时难于决断,便道,“近竹有啥要问的,尽管开口就是。”
“如果孔子生于当世,是不是也不能在大烈为官。”
“放肆!孔老夫子是一代圣人、万世师表,你何德何能,敢于老夫子相提并论。”骆钰英大声斥道。
“萤火之光当然不敢与日月争辉,只是近竹身上确实有一点雨孔圣人一模一样。”孟近竹并没有被他吓住。
“此话怎讲?”隆化帝听出他话中有话,不禁有些好奇。
“孔子与近竹一样,都是私生子!”
孟近竹话音刚落,大多数人都惊呆了。
第101章 廷争面折
骆钰英指着孟近竹的鼻子,“简直一派胡言,你竟敢出口污蔑圣人,孙统领,还不速速将他拿下!”
孙统领抬头看了看隆化帝,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
“孟近竹,你可知道,诋毁圣人可是斩首之罪?”
“草民知道,但草民所说,全都在史书里记载得清清楚楚,绝非草民信口雌黄。”孟近竹轻蔑的看了骆钰英一眼,向隆化帝奏道。
“你且说来听听,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虽然有惜才之意,今天恐怕也保不住你。”
“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里明明确确的写到,孔子的父亲叫叔梁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此外汉代的大经学家郑玄也曾说,叔梁纥与颜氏之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孔子年幼时曾向母亲问及父亲的墓地所在,征在因为羞耻于野合这件事,所以没有告诉他。”孟近竹引经据典,娓娓道来,没有丝毫的害怕之意。
“果真如此吗?”隆化帝将目光转向陈元,“陈爱卿执掌礼部,对这个应该比大家都熟悉吧?”
陈元的脸色顿时有些不自然,“史书上确实有这样的记载,只是后世对于野合一词的解释,却又众说纷纭。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孔子父母的结合的确与当时的礼制不合。”
王阁老捋了捋胡须,上前奏道,“先秦时期,野合之风盛行,后世儒者,多为尊者讳,对此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百般粉饰,依老臣看来,实在大可不必,因为孔子的身世如何,都与圣人的光辉无损。”
隆化帝点头道,“如此说来,近竹的父母不论如何违背了礼法,只要近竹的德行无亏,才学出众,是完全有资格参加科举的?”
王阁老立即附和,“皇上圣明,如果不让近竹参加科举,孔老夫子如果生在当下,岂不是也不能出仕为官了吗?”
刚才故意把后面的结论留给皇帝去下,此时又用孔子来堵住吴文瀚和陈元等一班反对者,说话拿捏之精准,令人叹服,不愧为大烈政坛的不倒翁。
骆钰昭也帮腔道,“父皇如果不任用近竹,难道要把这样的人才留给敌国去任用吗?当年魏国不用商鞅,结果商鞅为秦国所用,最后指导秦国变法,一举灭了六国。父皇不是常常教导儿臣要以史为鉴吗?为何在近竹的问题上犹疑不决呢?”
隆化帝哼了一声,“钰昭所言,朕岂会不知,只是朕坐在这龙椅上,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如果草率行事,将来铸成大错,岂不是有愧于天下。”
“陛下所言极是。”孟近竹怕骆钰昭还要为自己说话,急忙抢过话头。
“既然王阁老与陈爱卿都认为近竹所述属实,那么朕就特许孟近竹参加今年的春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