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岐抱臂看着他,铁青着脸不说话。
裴年钰自不会做缩头乌龟,略带歉意地把遇到裴年祯、又是如何把他带出来给他打工的事情,简要跟何岐说了一遍。
“当初因着怕他身份有碍,就让老楼给他做了下易容……”
“可是主人您和他们分明都知道,只不告诉我一个人!”
何岐忽然有些情绪激动,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深吸一口气,连忙跪了:
“属下言语无状,请主人治罪。”
裴年钰叹了口气:“的确是我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怕你……”
一旁的裴年祯忽然出声:
“不是你主人,是我主动要求易容的。”
“为何,是因为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裴年祯转过了头去:“……是我不敢见你。”
何岐倏然冷笑一声:
“不敢见我……如此说来,当年我父兄被先帝莫名降罪,果然是你的手笔?”
裴年祯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自知理亏,终究还是默不作声。
倒是一旁的何琰君尚且冷静,见自家哥哥愈发悲愤难言,安抚道:
“旧事已过去十余年了,如今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哥哥且听他说罢。”
裴年祯僵坐在凳子上,紧攥着袖口的手指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
“你是否还记得当年的沈方衡大学士?”
“当然记得,他与先父师出同门,供职翰林的时候还曾当过我大哥的启蒙恩师。”
“昭元三十七年,那时宫里我和老二老三的相争得厉害。先帝昏庸不问政事,老二一心拉拢朝臣,发展自己的党羽。且父亲那时节宠爱贵妃无度,不少朝臣都以为我必被废,让老二上位。”
“那时节我被他逼得在朝堂上半点立足之地都无,是我无能,我便也只好以相同的法子去虚张声势。你哥哥做过我伴读,我与你兄弟二人有私交之事,不少人都知道。我以为拉拢你那个户部侍郎的父亲会易如反掌,谁知……”
“先父拒绝了。”
裴年祯的眼神怅然,思绪飘远:
“是的。那会儿你哥哥虽荣登一甲,却也只是个刚入朝堂的小卒子。你父亲那个位置……户部侍郎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助臂,但他直言拒绝还是让我很意外。父亲喜怒不定的那几年,他已经察觉这朝堂风气渐渐不对,萌生退意,又如何会让何家掺和进夺嫡之争。”
何岐声音极低:
“我大哥……也并非贪恋权势之人,想必是大哥入了朝之后眼见不对,才说与父亲的。那会儿你已经很久不来我们何府了,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总是来找我玩、陪着我练武比剑好多年的那个大哥哥,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我哥哥让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谨守君臣之礼,但不准我与你多言。谁知真的再见你的时候,竟是十年之后了。”
裴年祯面色微动,心道还好竟没见过面,如今他再见我,也不用守什么君臣之礼了。从相识之初到如今的境地,他与我就不曾有过半刻君臣之名……不知是幸也不幸。
“那时我冲昏了头脑,你父亲拒绝我之后,我只觉生气,便断了与你大哥私下的书信联系。谁知还没过几个月,你父亲有天晚上突然悄悄地上门找我。”
何岐皱眉,没有说话,这桩事显然是他不知道的。
“……是为了沈方衡大学士。沈学士为着什么事在某天的朝会上谏,却因为言语激烈惹了我父亲不快。父亲当场将他下狱,预备找些他的差错,秋后算账。何侍郎与沈学士关系甚笃,他又是教过你哥哥的,如何能坐视不理。”
“他找上我府里,是想让我从中斡旋,为沈学士求情,给父亲吹吹风,无论如何要保他一命。”
“然后呢?”
“其实此事原本不难,沈学士在士林向来有威望,父亲但凡尚有理智,便会允他告老还乡便罢。但因为来求情的是何侍郎,我当时一心念着他没有理会我的拉拢,便……一口回绝了。”
何岐面色青白,手臂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后来呢?”
“后来……他……”
说到这里,裴年祯闭上了眼睛,似乎这样就能隐藏住心中的痛苦一般。
“€€€€他见求我不成,转而去找老三了。”
何岐终于失声,猛地一拍桌子:
“这怎么可能!父亲那时已经一心远离朝堂,他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朝堂时局动荡,人人自危,他想救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年祯眼神空洞。
那时身在局中,无论自己还是身边人,都不过是当棋局一子。如今冷置幽禁多年,闲来回想当年的那些旧事,才惊觉有多少人间的悲欢被埋在了血土尘埃之中。
第166章
10.算世上久无公是非, 耿耿丹心难烬
裴年祯默然片刻,回想了一下当年那些朝堂上的关系,继续道:
“老二的主要势力都在军中, 前朝说的上话的都是不可擅动的重臣,他绝不肯为一个沈学士就去动用。反而老三与京中各处联系广泛,你父亲去找老三是对的。”
“我不知道他与老三的这笔买卖是怎么做的, 后面的多数是我后来才慢慢猜到的€€€€”
“老三使人上书,出了些力,算是保下了沈学士。但想必是开了条件的€€€€以他的精打细算的性子,沈学士并不能为他所用, 怎么可能凭白让他救人。若他拉拢何侍郎亦不成,便也只有以条件相易了。”
“以我的猜想, 何侍郎虽位不高, 但在户部经营已久, 一些陈年旧账都是经了他的手才合账封存的。老三他许是……让何侍郎去翻出来几年前的一笔两广总督报上来的旧账。”
何琰君皱眉道:
“旧账?可有何不妥?”
当年因着何岐何琰君兄妹二人尚且年幼,是以朝堂之事何父只与他们大哥商议, 自然很多东西她都不清楚。
他转头看向裴年钰:
“你还记得两广是谁的地盘吗?”
裴年钰当然记得。
本朝的皇子封地并非封爵之邑,而是一个惯例:皇子在结束上书房的学习之后,约莫十四到十六岁左右,会被安排一处封地赴任, 辅助当地治理。从而让皇帝察看各人心性、能力, 为立储做准备。
裴年祯母族乃江南大族, 外派时便去了江南,可以说完全是走了后门。裴年钰两兄弟就没这么幸运,一个去了塞北云州, 一个去了西南边境, 都不是什么富庶易出政绩的地方。
而两广地区正是……
“你是说老二的?”
“没错。但是老二去两广是昭元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 只在那待了三年不到。而老三让何侍郎去翻的那笔旧账则是昭元三十四年的,何侍郎见年份对不上,未必以为账上的亏空是二皇子所为,只道是当地官员不干净。”
“事实上,老二在那的时候为了做出成绩,便想对南边小国动刀。三年里大肆组建水师,然而经验不足,军费和损耗都巨大,又无什么实质收获。”
“但是为了最后报给父亲一个好看的政绩,如何会承认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劳民伤财之事。不过是寅吃卯粮,从地方的财政上挪补军费,又把今年的亏空挪到下一年,拆东墙补西墙罢了。至于后几年的两广总督怎么交差,他到时候早已不在那里,又如何会理会。”
“何侍郎未必能想到老三让他查的三十五年的账的根源在老二的封地上,便报上去了。当时的户部尚书是父亲心腹,且一心做孤臣,并不与哪个皇子交好。户部重新盘过之后肯定是发现了二皇子的猫腻,一道密折便送到了御案上……”
裴年钰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紧:
“但事情并没有像你想象中的发酵……对吧?否则无论如何也是对二哥的一次打击。不过我记得那年你父亲并没有命人细查下去,反而户部尚书也吃了挂落。”
“……是。”
裴年祯轻轻转头看向何岐,试图解释道:
“你父亲和老三的那笔交易,还有户部所发生的事情,都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是我这几年闲来无事回头细想,才将事情揣摩了个大概出来。于我而言则是某天朝会上父亲突然的发难€€€€”
何岐皱眉:
“为何会朝你发难?”
“因为除了老三以外,没有人知道我跟何家闹掰了。你哥哥做过太子伴读,何家身上的太子党标记不是那么容易洗去的。而老三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想让父亲认为是我指使何侍郎故意去翻旧账的,借此打击势头正盛的老二,给父亲留下太子培植党羽、一心扳倒兄弟的印象……”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随后裴年祯的眼眸忽然空洞起来,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
“……若老二的那笔账是真的也就罢了,偏偏竟不是。两广的军费亏空远远不止十年之久,以至于早都到了影响国库的地步。那些烂账,分明是父亲自己授意让老二去想法子抹平的。所以老二在两广大动刀兵,粮饷流水频繁之极,从中便好能做手脚。”
何岐震惊地看着裴年祯:
“这怎么可能!”
裴年钰叹了口气,楼夜锋脸色复杂地看着何岐,道:
“……朝中局势最紧张的那几年你还在影卫营,可能确实没有见识过€€€€先帝荒唐之事做的委实不少,倒也不差这一桩了。不过我倒是好奇,我事后查了不少次当年这桩悬案,都没查出来,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年祯摇了摇头:“楼统领,你本事很好。但是当年四弟才十几岁,又非父亲中意的皇子,身处边缘朝堂消息不畅,自然未能窥见端倪。等你过许多年再去查,早就被父亲的影卫销得一干二净了。”
裴年钰虽未被波及到当年那场血案中,但已经可以想象的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裴年祯继续道:
“老二给父亲背了个黑锅,这账却被人故意翻出来,父亲当然不可能继续查下去。他让御影卫查了一圈做了做样子,便宣称已经查明,二皇子是清白的,直接驳了户部的折子。”
“但老三这一招借刀杀人却是成了。父亲本就恼怒何侍郎查了不该查的事情,又以为是我指使的。随后那段时间,父亲便以此事发作,用结党之名治了不少人的罪。有的人与我有关,有的只是刚好赶上他看不顺眼……”
“你父亲,便是首当其冲……罪名是结党营私,构陷皇子。你哥哥何岷当时被牵连下狱,就是御影卫在审查早几年我与你们兄弟二人的私下往来。”
“……他那时已经避着我很久,自然是极力想要证明何家非我党羽。但给何家扣实了依附东宫之罪是父亲的旨意,刑讯之下他就……”
“自尽了。”
何岐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桌上茶杯里的水被震了出来。
何琰君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第二次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哥哥的死讯,她发现竟比自己预想的要冷静。
她看着再一次深陷在痛苦里的二哥,忽然道:
“自尽了也好,横竖皇帝不会让他活着了。倒比硬撑了半天,依旧被一纸诏书赐死还好看些。”
何岐充耳不闻,他直直地盯着裴年祯,喉头滚动了两下,终于艰难地出声:
“那你、那你就没有跟先帝去分辩过吗……?或者,试图去……去保一下我的父亲?”
他越说眼睛越红,最后几乎是哑着声音问出来:
“就算……就算他们未曾将注压在你身上,可你终究与我和哥哥交好多年。你……就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去死吗?”
何岐知道自己已经问得很过分了。身在朝堂,既然自己父兄已明确不选他站队,那便不是他的同盟。他如何不知道官场人情凉薄,他们兄弟二人所谓的交情,在夺嫡的利益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若太子选择明哲保身,只把自己摘出去也无可厚非,但……何岐无法可想。他父兄既是因太子被牵连,其他人想救也救不得,那时他们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子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