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食言。
以萧岭从小说中吸取的经验总结就是,千万不要令谢之容失望。
萧岭不确定自己到最后和谢之容结果如何, 所以,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许诺, 别让谢之容对他还有任何期望。
没有期望, 就永远不会失望。
即便在这个时候,萧岭还是没忘记自己秉承着的,对于谢之容而言或许近乎冷酷的行事准则,干脆借着酒意耍赖,“之容方才不是说了言无不尽吗?”
谢之容擦干净自己手上的水珠,转身走向萧岭。
一道阴影轻缓地,笼罩住了萧岭。
谢之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半张脸被半垂的床帐挡住,看不大清神情。
萧岭用力眨了眨眼睛。
并没有看得更清晰,只是一滴泪滚落,顺着他被酒气晕染得妖异的眼角滑下。
寂静的内室中,萧岭仿佛听到谢之容骤然粗重几分的呼吸。
“臣并没有说,知无不言。”谢之容回答。
他的声音不复先前那般凛冽清明,却透着说不出的喑哑。
萧岭伸出手,想去拽谢之容近在咫尺的衣角,却看错了方向,拽了个空……下一刻,便不是空的了。
他抓住了谢之容垂下的手。
在他滚烫掌心的衬托下,谢之容的手腕皮肤摸起来冰冰凉凉的,像是一块柔软的冷玉。
他便握着,向前一拽。
原本该拽不动的,但萧岭觉得自己喝醉了,力气也比平时大了不少,谢之容居然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到了床边,坐到他身侧。
萧岭攥着这只手,板着脸道:“之容,为臣者需恭谨。”
谢之容偏头看他,那神情仿佛在说,臣何时不恭谨了?
他极少露出这样生动的神情,看得萧岭呼吸不由得一窒。
“所以,所以,”他舌头发麻,思维更不如平时清晰,能得找到的理由更是少之又少,说话时眼中困惑无法掩饰,“你要告诉朕。”
一只手擦过他下颌与脖颈相连的那条线。
手指是凉的,但并不是光滑的。
指腹有些粗粝,仿佛稍微用力,就能在皇帝的皮肤上留下道道清晰的痕迹。
萧岭的神情愈发茫然了。
他愈加用力地攥着那只手,好像要确认谢之容的手尚在自己掌中。
用力太过,骨肉紧紧贴合,两个人都感到了疼。
萧岭闷闷地吭了一声。
谢之容伏下身,语气柔软地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
萧岭喃喃:“太硬了。”
掌中的手指似乎要蜷缩,然而他偏偏不让谢之容如意,紧紧扣在掌中,仿佛留住了件将要流逝的稀世珍宝。
“你的骨头,好硬。”萧岭似乎在抱怨,“弄得朕很疼。”
谢之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头愈加鼓噪,连皇帝的话音都带些嗡鸣,“那便放手。”
他道。
萧岭往里面一拽,按在自己腰腹上,“你若是不告诉朕,朕便不放手。”
谢之容:“……”
难得感受到了何为进退维谷。
他若是想,能轻而易举地掰开萧岭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抽回,可他没有。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装模作样地和喝醉了的人说请陛下放开。
这个时候萧岭怎么会放手呢?
谢之容明知是徒劳,却还是这样做了。
在无数种脱身的方法中,他选择了最无用的那个。
乘人之危,实在无耻。
谢之容想。
可我,本也不是正人君子。
他就被萧岭攥着手,顺势拉近了与皇帝的距离。
温热的呼吸搭在耳垂和脖颈上。
萧岭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仍是谢之容出尘至极的脸。
不在梦中。
萧岭垂下眼,直接不再和谢之容这个清醒至极的人将道理,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谢之容的,“朕是皇帝,是君王,君王既问,安敢不言?”
萧岭还是第一次在谢之容面前摆出皇帝的身份来压人。
奇怪的是,谢之容并不觉得讨厌。
他反而更恭敬了,“是,陛下是臣的君。”
萧岭记得自己刚才不是那么说的,遂严谨纠正,“不止是你一个人的。”
这话说的可真是……
“还是谁的?”谢之容哄着他说。
他想知道,萧岭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太理解为何谢之容会问出这样浅显易懂的问题,“自然还是天下人的。”
这不是谢之容心中的理想君主吗?
谢之容:“……”
静默片刻,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
萧岭说的半点错处也无,若是放在其他场合,谢之容还很很欣赏,但在这种时候,啼笑皆非的同时,还有点淡淡的恼怒。
“不对?”萧岭问。
哪里不对,他可以吸收建议,在局部进行适当地调整。
“对。”谢之容回答。
怎么不对。
可一点都不妨碍谢之容气闷。
听谢之容赞同自己的理念,萧岭是很开怀的,笑了一会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有正事没干,道:“朕是君,卿是臣,如今朕问卿,卿为何避而不答?”
谢之容自然回答;“因为没有好处。”
萧岭扬眉,“士俗不可医。”转而又道:“但是朕妙手回春,观卿病情尚未至膏肓,需之容的字做药引,开方子一副。”
谢之容手指一动,就被萧岭紧紧握住,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谢之容面上非但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反而笑意更深,又轻轻一动。
萧岭用力把谢之容的手一扯,压得更深,好似握住的不是谢之容的手指,而是一件珍宝版,而后仰头,掀开半根手指给谢之容看,有点挑衅的意味,像是告诉谢之容,手抽不回来了。
若不是还要继续哄着萧岭谈条件,不能惹恼他,这时候谢之容已然要笑出声了。
谢之容轻笑道:“陛下没说,若是臣告诉陛下臣的字,陛下能给臣什么。”
萧岭终于意识到,把谢之容的手扣在自己这毫无用处,就立刻松开,还把谢之容的手往下推,毫不留情地推到旁边去了。
然而下一刻,就被扣住。
谢之容握手的方式和萧岭的攥手指不一样,谢之容更喜欢环住对方的手腕,宛如一道禁锢似的,严丝合缝,皮肉贴合。
“朕富有四海,”萧岭道:“你想要什么?”
这时候时候他的目光是镇静的。
谢之容又一次怀疑萧岭根本没有喝醉。
但转念一想便知道不可能。
如果萧岭还清醒着,绝对不会放任自己离他这样近。
谢之容的视线落在萧岭身上,在喉咙那精巧的线条处流连不去。
他好像在寻找,寻找一个,最适合下口的位置。
“如陛下所言,臣是陛下之臣,陛下为帝,乃是臣之君,”谢之容可能从未用这样谦恭的语气同旁人说过话,然而他看萧岭的眼神,与他恭顺的姿态毫无关系,炽热的,僭越的,侵略意味十足的视线,“臣想要什么,取决于陛下愿意给什么。”
取决于,陛下舍得给臣什么。
萧岭一时沉默。
问出谢之容的字,在下一次进入惩罚程序中,或许能取信于另一个谢之容和,但是,这个答案价值几何?
即便醉着,本能也告诉萧岭,谢之容要的,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海清河晏,四境太平,你想要百姓安居,朝廷清明,你想要君王贤德,心怀天下,这些,你不说,朕都会一件一件做到。
为君一世,当仰不愧天地,俯不负万民。
但是谢之容此刻要的,绝对不是这些。
萧岭半眯起眼睛,仿佛是为了看清细谢之容的神情。
他扬唇,慢慢笑了起来。
他朝谢之容道:“之容。”
声音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