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雷声又起。
轰然巨响令人心惊胆战。
谢之容骤然睁开眼。
因未将窗全关上的缘故,房中充盈着潮湿水汽。
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心头狂跳如擂鼓,甚至连耳边都出现了令人烦躁的鸣声。
谢之容以手撑额,方知自己额头冰冷一片。
面前,仍是他未得解法的死局。
是梦……吗?
谢之容起身,去将窗子关好。
衣料被濡湿,穿着实在难受。
谢之容用力按了按眉心,吩咐宫人备水。
他要沐浴更衣。
……
翌日。
萧岭的精神比先前还颓靡。
许玑看得简直心惊。
皇帝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还命人掌灯,看了好一会书,至天蒙蒙亮时才歇下。
萧岭见许玑的表情,很想宽慰两句朕只是熬夜未休息??了,你不要摆出一副朕马上就要驾崩的沉痛表情。
但估计话一出口就会被许玑当成皇帝对他的不满,然后赶紧请罪说不敢,萧岭不愿意折腾,就什么都没再说。
朝会上,宁明德见各部事宜均已对上说完,皇帝各有安排吩咐后,仍神情倦倦,兴致不高的模样,于是上前几步,道:“陛下,郡主府已修缮好了,昨日夜里崔郡主便已搬入郡主府,大长公主与崔郡主皆喜不自胜,因不得随意出入宫中,便委臣先向陛下谢恩。”
萧岭下意识点头,还反应了一下郡主府是哪个郡主府,听到崔郡主才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喝酒像喝水似的崔郡主,再想到昨天晚上自己的所作所为,表情有些微妙,嗯了一声,便算知道了。
萧静谨,崔寒。
萧岭脑中想着这两个名字。
萧静谨人如其名,在赵嘉面前谨慎少言,还常常被赵嘉有心无意交织的话刺得坐立不安尴尬无措,寻常人若是稍微有点气性,恐怕都忍不住赵嘉的脾气,她却面上毫无厌烦愤怒之色,极谨小慎微,因为父兄皆不在,面对赵嘉这个身份贵重的嫂子,萧静谨小心得近乎于卑微。
至于崔寒……萧岭觉得头更疼了。
酒量不错。
宁明德接触到同僚们似笑非笑的眼神,颇有几分讪然。
因陛下要的急,郡主府只能从先前就建好的宅子中择位置好风水佳的,之后便是命人打扫,一应所用补齐全,再派伶俐宫人过去服侍。
这事其实和工部无甚关系。
但和荣大长公主是皇帝亲姑姑,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姑姑,崔寒郡主是受恩王和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两人身份皆尊崇无比,加之令是皇帝亲口下的,朝廷中人免不得要想想这几日盛传的陛下要立后的消息。
赵家的姑娘如何还不可知,但陛下对崔郡主的确多加照拂,刚见一面便赐宅,可见陛下对崔郡主甚满意,在好些人眼中,这位崔郡主就不仅仅是受恩王和大长公主的女儿了,更是未来的皇后。
所以,这差事其实是在为皇后办啊。
能挨上一点边的哪能不尽心?不用心?
本以为办好此事不仅能讨好崔郡主,更能取宠于皇帝,谁料陛下竟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
宁明德欲言又止,这几天被皇帝开恩科之事折腾得要死的凤祈年及时开口,“我记得,宁大人刚才所说的这不是工部的差事吧?”
原本毫无反应的皇帝倏地抬眼。
凤祈年似乎看文书看太久了,脖子生疼,于是微微偏头,看向宁明德,诚恳道:“工部若得闲暇,不妨借调几人到我们礼部来?”
宁明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皇帝的反应,确认皇帝没有因此发怒之后才对着凤祈年冷嗤一声,“凤尚书有和我费口舌的功夫,想来已做了不少正事。况且礼部这段时间事务繁忙,皆因为开恩科之事,我怎么听着凤尚书说话,很有怨气?”
萧岭终于接口,“礼部缺人?”
凤祈年看也不看宁明德,和皇帝实话实说,“回陛下,礼部的确干吏不足。”
朝廷人本来就不够,倒不是缺官员,而是缺干吏。
萧岭先前行事太不得人心,以至于有些学识品德能力俱佳的名士根本不愿意在朝为官,且自从萧岭登基以来,廷试从未有过,会试乡试等也不是次次都有。
不考试、几乎不祭祖€€€€萧岭不喜欢出门,每次只派官员敷衍了事,不和外往来,以至于数年里,礼部都形同虚设,旁的机要部门都少干吏,何况礼部?
这还是萧岭登基后第一次举行会试与廷试,还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考,礼部上下皆忙的焦头烂额。
以凤祈年的为人,能和皇帝直言缺官,那便是缺极了。
萧岭听得有点好笑,问道:“为何方才不说?”
凤祈年心道他方才就想说。但是贸然和皇帝抱怨缺人说不定会让皇帝觉得他有意推辞,于是干脆借着宁明德出头的功夫,刺了宁明德两句,令皇帝问他,他才回答。
凤祈年道:“臣方才还在犹豫,眼下朝廷事繁,六部皆乏人,臣贸然开口,恐令陛下为难。不过臣刚才观宁大人所为,方知工部或有余闲。”
宁明德表情已十分不好了。
萧岭点头,“凤尚书体国,朕心甚慰,只是礼部事多人少,难免更累及诸卿,倘为国事忧劳甚过,反而伤及身体,朕更疼惜,这样,”他沉吟道:“便先从各部抽调干吏到礼部,待事情结束,再平调回原职。”
此言一出,凤祈年眼睛顿时亮了。
他生得好,这个神情便极动人。
虽然能与他堪堪并行和在前的官员都没功夫欣赏他的美貌。
难道只有礼部缺人,他们不缺吗!?
再说了办完事平调回原职,这事最少得一年才能办完!一年之后世易时移,愿不愿意回来还未可知。
凤祈年要的是干吏,可不是要人头去充数的。
凤祈年闻言本大喜,面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来。
萧岭知道他性格,也就不等他自己说了,主动问道:“凤尚书还有什么顾虑?”
凤祈年扫了一眼众人,道:“诸位尚书官长皆高情厚谊,闻礼部缺少干吏,定不会推辞,反会尽一部之所能,眼下诸部繁忙,臣亦不忍抽调太多,不若臣拟个条陈,点到即止如何?”
各部堂原本云淡风轻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凤祈年说的好听,实际上不就是怕他们将尸位素餐的冗官送到礼部吗?
亲自点名要人,亏他说得出口!
若非方才已引得皇帝不快,宁明德已经开口斥责凤祈年白日做梦了。
凤祈年在众人各色目光下倒很站得住。
毕竟做主的人还是皇帝。
刑部尚书魏嗣笑道:“如凤尚书所言,若陛下允准,臣等必不会吝惜,只是刑部不掌雅事,有心无力,贸然派官员过去,恐伤人和,请陛下明鉴。”
三十岁左右的高挑青年,极斯文雅致的模样,眼下一点泪痣,显得既文弱,又过分秀丽,哪里像是掌管刑狱事的刑部尚书?
其他部堂很赞同,但是这种话也就刑部、大理寺和照夜府说得出来了。
萧岭思索片刻,道:“条陈各部堂拟,交由礼部挑,每处皆有定数,待名单拟出,亦送朕一份。”说着,给了凤祈年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凤卿可满意?”
这份名单皇帝未必会看,但是谁都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看,送上去歪瓜裂枣定会激怒皇帝,可是人既由自己挑,也不会像凤祈年挑那样被动。
凤祈年见好就收:“臣谢陛下圣恩。”
而后无事,即散朝。
应防心随着小太监去了御书房。
桌案上,已摆好了应防心先前命人送来的图纸,图中所绘,便是传说中的琅中堰雏形。
这时候,琅中堰还不叫琅中堰,因要修在€€江上,图上标注的是€€堰。
在应防心的构想中,€€江水会被一分为二,内江引水灌溉,外江为€€江,内江要深窄而外江需浅宽,在水流量不大时,江水从外江流入内江,起到灌溉之用。
若遇暴雨,则雨水通过外江泄出。
若水势太大,将漫过€€堰,内外江一同泄洪。
尚是雏形,还有需要完善之处。
萧岭愈看愈觉兴奋,恨不得立刻就把应防心送到€€江修堰去。
然而这样大的工程,不可能由一人来完成,人力物力种种支持,缺一不可。
放下图纸,萧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在旁边站了半天的应防心,愣了愣,示意应防心坐下,“应卿坐。”
图纸堆了一桌,萧岭小心将图纸收拾好。
应防心纠结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陛下好像,不想让他碰。
萧岭一面收拾一面道:“应卿去过€€江?”
应防心颔首道:“回陛下,家父曾在存州府做过主薄,后调回京城,臣十岁时曾在存州住过一年。”犹豫片刻,嗓音愈沉,“臣在的那一年,时逢大雨,水患之严重比今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家父为官,故全家得以保全,臣在大雨过后重回存州,百户不存一,举目所及皆衣衫褴褛之百姓,贫家男女插标卖身,以求棺木安葬亲长。”
萧岭手一顿。
这大约,便是书中应防心如此重视水利的原因。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微言轻的户部小官,人人都以为他是痴人说梦。
应防心没听到纸张翻动的哗啦声,蓦地回神,见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怔然须臾,不善权术的脑子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样说话恐有怨怼朝廷之嫌,仓促下拜,道:“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萧岭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气笑了。
在应防心心中,他这个喜怒无常的人设大概十分根深蒂固了,于是板着脸道:“过来,自己收拾好。”
应防心立刻起来收拾图纸。
萧岭看他利索地将图纸装好,道:“这些是应卿一人绘制?”
应防心很实在地摇头,“臣不擅工笔,是臣画出大概,写出详情,再让家中二书童详尽绘制出成图。”
“书童?”
应防心小声道:“当年家父在存州任职时买的两个家里遭灾的孩子。”
他已经尽量斟酌用词了。
但是事情发生在武帝的时候,他不管怎么说,都颇感心惊。
萧岭心绪一转,“应卿,你觉得,如你这般关注水利的,整个朝廷能有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