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丽到了极致的花木,却生着剧毒。
“小心什么?”萧岭问道。
“小心莫要与一斤斤计较的小人在一处,”谢之容笑吟吟道:“不然,若是此人当真了而陛下没有做到,恐伤君臣之情。”
谢之容居然会阴阳怪气!
此乃萧岭一莫大发现。
他以为心思深沉到了谢之容这个地步,几乎已经摒弃了人类的这种情绪。
萧岭有错在先,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子,道:“幸而朕昨天晚上喝醉遇到的是之容,以之容心胸气量,定不会伤到朕与之容的君臣情谊。”
粉饰太平的样子简直可恶。
谢之容笑意更深,道:“是,经此一夜,臣与陛下情意,愈发稳固。”他故意咬着情意两个字加重了语气,让萧岭更觉发麻。
皇帝,的确很会很会骗人。
“其实,朕见之容是有正事。”萧岭道,悄然看了眼谢之容的神情。
他自以为谨慎的偷瞄落在谢之容眼中其实和正大光明地看没有任何区别,是可恶,但看起来更透着几分让人想欺负的可怜。
于是又想到昨晚那个再荒唐不过的梦境。
在梦中,萧岭说不出话的样子,可比现在巧舌如簧的样子好看的多。
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明明已经受不住了,却只会咬着他垂下的长发,一点也不愿意服软低头。
“臣知道。”没有正事萧岭就不会让他进来了,谢之容清楚的很。
谈公事时谢之容一向不带入感情,深知这点的萧岭立刻转移话题。
萧岭收敛了方才外露的情绪,正色道:“朕与之容直言,今朝廷贪墨之风盛行,卖官鬻爵屡禁不止,凡遇大事,朝中、地方,几无可用之人,朕以为,病入膏肓,不过如此。”
既已开始说公事,谢之容方才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萧岭以为他会借着怒意嘲讽自己两句,毕竟这事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都是萧岭自作自受,但他只是道:“陛下有肃清朝堂之心,然无可用之人。”
萧岭抚掌叹道:“朕得遇之容,恰如高山流水。”
谢之容颔首,倒没反驳,也没表现出任何君主把他视为知己的喜悦与激动,只道:“陛下谬赞。”
叹完萧岭便接着道:“此人必得手腕高明严酷,然不可为酷吏。”
既要为常人不可为的狠心之事,又要不能冷酷无情,无国无家。
谢之容颔首。
“不可汲汲营营,一心媚上,能不为财帛所动,且治家需严谨。”最后一点,萧岭认为是最难的。
作为清官廉吏,于己身约束,未必难如登天,然而怎能用严刑峻法来约束家人呢?譬如说此人乃孝子,倘若家中双亲患疑难之症,而自己无计可施,偏偏,有人请来了誉满天下的名医,送来了,能医死人生白骨的珍奇药材。
而这个人,甚至连答谢都不需要,他说,大人是位好官,小人感沐至极,因而请来医生。
那么,该如何选择呢?
纵然知道此人或有其他意图,但是,拒绝实在太艰难了。
有时连萧岭都觉得,这种局面简直无解。
“家世不能太高,高则与诸世家牵连,盘根错节,”萧岭摊手,无奈地笑了一下,“京中百二高门,联姻联盟,牵一发而动全身,朕若真选出个出身世家的官员,最后局面会非常难看。”
难看不到萧岭面前,但这位官员所受的压力,恐怕会到令人不可想象的地步。
这点直接将谢之容排除在外了。
谢之容接口道:“又要完全依仗陛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无可撼动。”
萧岭点头称是。
萧岭提的条件太多,饶是谢之容也一时无法给萧岭意见。
谢之容垂眸想着,先给萧岭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萧岭接过。
谢之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有喝。
“倘若只是抓人归案,那么照夜府足以。”谢之容道。
然而皇帝要的不仅仅是惩,他要的有人将制度落实。
照夜府游历于律法之外,与禁军署一样直接听命于皇帝。
但整顿吏治,恰恰需要律法为基本,不若,便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一言蔽之,他需要一些人,将某些事情,变得合理,且合法,变得名正言顺。
这是照夜府做不到的事情。
但是照夜府最大的优点就是利落干脆,皇帝要人三更死,照夜府绝对不会留此人到五更。
萧岭摇头。
若是照夜府可以,他无需这样烦恼。
沉默片刻,谢之容方才茶杯,道:“臣有一人选,除却陛下无所依仗,且出身恰到好处,既不会有世家盘根错节之困苦,亦不会过于媚上,以期取宠于陛下,加之,他现在的处境,会令他比一般人,对陛下更为忠心耿耿。”
萧岭在听到处境二字时脑中忽然闪过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冷淡的脸。
“之容是说,寒表妹?”萧岭道。
谢之容颔首。
受恩王府远在万里之外,萧氏宗亲虽都在京中,然而崔寒不会以郡主身份为官,所以无论是哪一边的关系,都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出身甚高,却无繁杂关系,也无私心可图。
崔寒与京中诸亲族关系皆冷淡,不会为这些人谋私,且出身甚高,不会轻易为财帛、为他人许诺的利处所动。
明明该是王府世子,却只能女扮男装,甚至为太后中意€€€€他所受的最大威胁,不是来自京城,而是受恩王府。
崔寒,若想长久留在京中,就只能依靠皇帝。
“崔郡主品性臣尚不深知,”谢之容道:“臣信口之言,请陛下莫要挂怀。”
萧岭瞥了他一眼,心情颇好道:“装模作样。”
每次谢之容都说是信口胡言,萧岭都觉得这话约等于后宫干政免责口头协定。
“但或许不久之后,崔郡主的行事,陛下就会知晓了。”谢之容道。
萧岭挑眉,“之容的意思是,寒表妹很快就会入宫?”
对啊,崔寒不日就要入宫谢恩。
崔寒年岁渐大,他瞒不了多久了,而眼下,机会已摆在了他面前。
先前皇帝不值得信任,且时间并不急迫,但今时不同往日,萧岭很快就会看到崔寒的选择。
与谢之容说完话,萧岭心满意足,只觉刚才的阴霾散去大半,问谢之容:“之容,你到御书房见朕,可有什么事吗?”
谢之容微笑着看萧岭,“嗯?”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萧岭这是要逐客了?
谢之容很有种被始乱终弃之感,他偏头,笑问皇帝,“臣说了这样多,陛下不欲嘉奖臣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四十六章
萧岭愣了一下, 谢之容在他心里虽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但于可愉兴之物多毫无兴趣,他乍然要赏, 倒令萧岭十分意外, 旋即笑道:“那之容想要什么?”
谢之容的视线在皇帝脸上轻轻一划, 让萧岭有种自己仿佛也成了筹码之一的错觉, 半晌,谢之容微微皱眉, 道:“陛下昨夜没睡好?”
萧岭:“……”
谢谢,已经在悔不当初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哪怕萧岫抱着他胳膊嚎啕大哭他也不去长信宫。
萧岭轻咳一声,目光游移, “之容, 你还没说你想要什么?”
“国事重要,陛下身体更重要。”谢之容道, 萧岭抬头看他, 脸上有一种见鬼了的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萧岭的惊异表现得过于明显,他又补充,“若陛下欠安, 于国事上便要耽误。”
萧岭呼了一口气,刚才那种违和顿时烟消云散, 下意识按了按眼下乌青,道:“朕以后慎重。”说着看向谢之容, 等待谢之容的回答。
“这样说来, 陛下是要给了?”谢之容问道。
萧岭没有立刻应答, “之容不妨先说你想要什么。”
谢之容平日很欣赏萧岭的谨慎, 但放在这种时候,未免可恶,眉宇下压,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谢之容戏谑道:“陛下昨日不还说,臣要什么,凡陛下所有,都不会吝啬吗?”
萧岭脑袋蹭地炸了一下。
让谢之容经历了这件事情,以谢之容的记忆力,这和让人录下来了有什么区别?
他用手指按住了半张脸,不愿意抬头见人,生无可恋道:“之容请说。”
萧岭整个人此刻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唐,好像下一秒就能寻个角落里去蜷着,可见在皇帝心里,这件事有多丢人,谢之容看他这个可怜样子轻笑了声,起身道:“既然陛下慷慨,臣却之不恭。”
他离开桌案时不知有意无意,与萧岭距离不远。
袍角划开的弧度恰好蹭到萧岭的手臂,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萧岭豁地抬头。
“权当陛下欠臣吧,”谢之容语气平淡,尾音却略微上扬,仿佛颇为愉悦,“待臣想好,”他一顿,意味深长道:“待陛下舍得,臣再来讨要恩赏。”
不等萧岭回答,他见礼,“陛下宵衣旰食,臣不便打扰,先告退了。”
萧岭颔首,又拿起来本奏折。
朱笔的一端轻轻点在眉心上,萧岭若有所思。
谢之容想要什么,若他能给,他自然会给。
但有些他不能给。
譬如他的命。
萧岭落笔,眉心微蹙。
谢之容到底想要什么?
而后数日,萧岭公务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