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之中, 走过来的男人眼珠泛着幽绿,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水,鼻梁又比常人高挺不少,看起来并不是纯粹的中原人,但或许是气质使然,或许是故意为之,明明生得这样一张轮廓分明压迫感十足的脸,却半点不显咄咄逼人。
这张脸,姓陆。
萧岭若有所思地看着走过来的陆峤,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倏地想起了此人身份。
书中暴君第一次也是最后廷试的一甲第三,由皇帝亲点的探花郎,陆峤,陆不辞,曾极力反对谢之容独自带兵,多次上书皇帝在战况稳定后将派监军前往,并主张朝廷怀柔相待顾廷和,请陛下下旨,令顾廷和部往玉鸣参战。
顾廷和在谢之容一战高捷后即上书欲往,遭到了皇帝的严厉斥责。
在当时的皇帝眼里,这个最开始选择明哲保身的将领已然失去了他全部的信任。
事实证明,陆峤是对的,至少对萧氏王族来说,是对的。
如果皇帝采纳了陆峤的建议,还不至于那么早就被谢之容挫骨扬灰,若能从谢之容与顾廷和之间寻得平衡,善始善终亦说不定。
但这个人在谢之容登基后并没有死。
陆峤对皇帝忠心耿耿,谁做皇帝,他便对谁忠心耿耿,一视同仁,倒戈速度之快让不少遗老大骂其是易主家奴。
与其说是对皇帝忠诚,不如说是对至高权位忠诚。
后陆不辞官至户部尚书,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拜相,但其权其势显赫一时,朝中谓其暗相。
这将来也是个新朝位高权重的名臣啊。
萧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在光下,陆峤的眼睛看起来和黑色无异。
或许是萧岭的眼神太不加掩饰却毫无恶意,以至于陆峤在站定时居然感受到一阵语塞。
那是一种饶有兴味,又仿佛将人看透了的眼神。
对于陆峤来说,这种视线令他下意识地戒备紧绷。
谢之容慢慢地,斟了一小盏黄酒递给萧岭。
萧岭这才回神,接了过去。
他螃蟹还没吃呢。
谢之容给他酒干嘛?
酒盏温热,萧岭便握在了手中,朝谢之容笑了笑。
谢之容不知在想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方才之事是不辞失礼,”陆峤道:“谢公子不曾怪罪。”
萧岭眼中毫无惊讶,显然早就知道他所谓的失礼是指什么。
不得不说,萧岭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暗相还是颇好奇的,在新朝初定,朝廷内波诡云谲的情况下,他能以旧臣,且非依仗家世的旧臣迅速在新朝有一席之地,并在其后深得谢之容重用,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照夜府卫本就为保境安民而设,”萧岭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功不在我等。”
沈九皋手压在剑上。
为什么他觉得气氛越来越让人难捱了。
陆峤颔首,“公子宽仁。”却并没有坐下,对陈爻道:“陈兄,菜要冷了。”
陈爻眼神极稀奇,两人对视,前者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不情不愿地起身,转而对萧岭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美人,在下先走一步。”
萧岭笑道:“后会有期。”
本是一句客套话,陈爻却点头,深以为然,“一定有期。”
说完,又步履虚浮地跟着陆峤飘了过去。
萧岭放下黄酒,尝了一小口螃蟹,在下一刻,骤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倏地变了。
沈九皋霍地起身。
萧岭一把将他拉住,“没……没事!”
沈九皋愕然地坐下。
吐出来实在不雅,好在只吃了一小口蟹肉,立刻接过谢之容送来的茶水,将口中味道压了下去。
好酸!
他方才闻到了酸味,但根本没想到会酸成这样!
这是加了多少醋!
“陛……陛下?”真的没事吗?
萧岭面色诡异地喝净了杯中的茶,谢之容又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
萧岭口中犹有酸味弥漫,刚想夸一句谢之容贴心,忽地想起螃蟹是谢之容剥的。
“无事,”他瓮声瓮气道:“醋倒多了。”
谢之容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讶,因为太恰到好处了,让萧岭看不出来他是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醋。”谢之容歉然,“臣看错了。”
萧岭无言地看着他。
谢之容说的非常真挚。
萧岭吃了两口菜将口中的味道压下去,由衷道:“之容,下次不确定是什么,可以自己先尝一口。”
谢之容眨了下眼睛,姿态近乎于无辜,还有那么点,微不可查的委屈。
萧岭看的嗓子发紧,忍不住轻咳嗽一声,刚想再说两句和缓的话,便听谢之容轻声道:“臣方才尝过了。”
“尝过了?”萧岭没来得及计较这个自称。
“没尝出。”
这都尝不出不是口重口轻的问题,是味觉出问题了吧?
难道太后让人下的毒还有这后遗症?
谢之容的神情太自然了,萧岭也觉得谢之容没有故意这么干的动机,最终憋闷地点点头,“回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谢之容亦不反驳,颔首道:“是。”
沈九皋:“……”
他要不要提醒一下陛下。
算了,不是大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用过饭,萧岭要去京中盛名在外的糕饼茶点铺子。
三人下楼。
陈爻正表情非常生无可恋地叼着一根菜叶子咀嚼,看见三人下楼,顿时睁开半阖的眼睛,热情洋溢地和萧岭打个招呼。
萧岭报以笑容。
他倒是很想热情洋溢回去,但他刚要抬手的时候谢之容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他一愣。
谢之容一点萧岭袖子上的一处不起眼的水痕,“有些脏了。”
萧岭失笑,没想到谢之容连这么小的痕迹都能注意到,“很快就干了。”
谢之容点头,松开了萧岭的袖子。
陈爻打过招呼转回去,又恢复了那副懒散困倦的表情,拿筷子戳着自己夹过来的菜,道:“那个美人的朋友好粘人。”不等陆峤回答,“陆兄,你说那个美人是什么身份?”
陆峤问:“你待如何?”
陈爻理所应当地回答:“自然与之相交,”一拍脑袋,“忘问他家在哪了,若大京城,寻人何其不易。”
陆峤淡淡道:“那位公子身份卓然,想找未必不易。”
“能让照夜府的人陪着,”陈爻猜测道:“哪个世家公子?年纪太轻了,朝廷各部堂官仿佛没这个年岁的。还是说,是皇亲国戚?”
思来想去,这个答案最为准确。
陆峤点头,“皇亲国戚。”
“京中王府不多,但勋爵如过江之鲫,”日上三竿还没睡好的陈爻困得都要睁不开眼睛了,脑子转得自然比平时慢上好些,“这如何找?”他抬眼,正好看见陆峤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陆兄,不辞兄,以你之见,你觉得那美人是什么身份?”
陈爻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
陆峤举杯喝酒,没有回答。
陈爻叹了口气,“不辞兄,你这是见死不救。”
陆峤道:“我如何见死不救?”
“我家老头子说了,若是既没考上进士,也没领回去个媳妇,就把我吊在祠堂里打死,功名是不必指望了,”这一次考不上,他家老爷子不会死心,还得让他考第二次,他本想把方才狗叫的那人打一顿,被关进大狱里,被革去功名,以后不必再考,谁料照夜府的人来了,“媳妇总要领回去吧。”
被关进大理寺狱便罢了,要是被照夜府的人抓回去,那是没命的事,陈爻只是想当个纨绔子弟,不是活腻歪了找死。
陆峤闻言,神情一言难尽,“你,真不知道?”
陈爻茫然,“我该知道什么?”
那美人长得很好看,身份又高,也没有因为他说自己商人出身而看不起他,除了是个男人外,没半点不好。
是个男人也没不好,但是恐怕他家老爷子会稍微难以接受。
陆峤默然,半晌才道:“今上二十有二,爱男色,以淮王世子美貌而迫其入宫,”因为那位公子的身边人实在太亲昵自然了,不是装出来的虚与委蛇,让陆峤有瞬间怀疑自己的想法,“这位公子身边执剑人为照夜府内官员,且官位不低,你说,他该是谁?”
陈爻眸光一震,表情顿时精彩纷呈,好像正在竭力接受这个现实,陆峤识人之能他从不怀疑,半晌,不确认道:“皇帝?”
陆峤微微颔首。
想起皇帝看他的眼神,陆峤心中有些不解。
皇帝的眼神,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难道他们先前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见过了?
陈爻猛地一拍掌心,力道之大,疼得他自己都一颤,“爱男色岂不是更好!”
他爹从小就骂他长得人模狗样,徒有其表。
皇帝爱男色,他恰好有色,岂不是般配?
陆峤无言,继续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