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李寸心听到有人叫她,抬头看了看。
许印伟岸的身体站在菜园的田岸上,一动不动,坚固冷硬像一块界碑。
李寸心把斧头递给了周浣,走了过去,叫道:“许叔,你回来啦。”
“嗯。”许印没多说什么,只是他眉头皱起的竖纹让他严肃深沉。那沉默着将她扫视的目光让她心底更愧疚,她想说些什么€€€€害你们担心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可话没说出口,许印说道:“柏玉也回来了,去见见她吧,她挺担心你的。”
“那我先过去了。”
许印点了点头,没跟着回前边去,而是走到鸡舍帮忙。
李寸心回到前院,颜柏玉、夏晴、柳错金正和云€€说话,其实都是云€€三个人在说。
颜柏玉微垂着头,偶尔开口说出简短的一句,嘴唇翕动几下便阖上了,暮霭让她的面孔蒙上一层纱似的。
颜柏玉忽然偏头看向她这边的时候,她心底打了个突,做错了事似的,不安地站在原地。
颜柏玉走到她面前,她想起上小学的时候,贪玩没做假期作业,等到老师突击检查,她捏着空白的本子时忐忑的心态,她吞咽了一下,弱气地叫道:“柏玉。”
颜柏玉的脸色很冷硬很严肃,疲惫而疏于的表情管理让她的整个轮廓都充满了疏离。李寸心以为会被“收拾”。
颜柏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很短促地吸了口气,又如释重负般轻缓又无奈地叹出来,她问道:“受伤没有?”
李寸心摇脑袋,“没有。”
颜柏玉道:“云€€说你脑袋磕了一下。”
“就是有个包,没什么要紧。”
“低头我看一下。”
“真没什么。”虽然这样说,李寸心还是低下了脑袋,她把自己后面的头发都倒撸了上去,说道:“你看吧,没什么的。”
李寸心薅上去了头发只露出细白的脖颈,脑袋上黑硬的头发压在一起,像块黑绸似的将后脑勺给压着。
颜柏玉的手指从李寸心压着头发的手掌下面插了进去,李寸心感到手掌心痒,把自己的手挪了开,她的头发松了开来,却没立即落下去,而是张牙舞爪支棱在半空。
颜柏玉手指隔着李寸心的头发轻轻往上探索,摸到一块凸起,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大小,“想不想呕吐,会不会觉得昏沉?”
“没有啦。我的脑袋很硬的,比石头还经磕。”
李寸心的冷笑话似乎起了反作用,颜柏玉瞳孔里情绪的颜色变得很浅很淡,“身上骨头有摔伤吗?”
“没有。”
“那好。”
那好?
颜柏玉的话像是个表示松了口气的完结语,又像是承接下一个话题的转折。
总有点意味不明。
傍晚的风吹得很清爽,搭完了鸡舍回到前院的人半解了衣裳就在院子里坐着闲聊等开饭。
李寸心的突然失踪是虚惊一场,众人终于歇口气的同时,也对她因祸得福带回来的四个女人升起了兴趣。
他们像是下了课的学生,围绕在转校生的桌前看稀奇。
赵蓬莱得知狄婉玲的天赋是油漆,欢喜得面色潮红,和于木阳一起询问她油漆制取的步骤法门,又拉过在一旁探讨木作心得的夏晴和宁一葵加入话题,商议将古法榨油的榨床制作纳入进程。
许印摸着下巴胡髭,和文宓聊着综合格斗,也颇为投机。蒋贝贝似乎对周浣头上的羽饰感兴趣,笑着问她对羽毛的清洁保存办法。
李寸心瞟了颜柏玉好几眼,颜柏玉在外没站一会儿,就回屋里去坐着了,撑着脑袋闭眼假寐。
晚饭好了,每逢做肉菜,香味总会特别浓郁,众人在外寻人一天,已经是饥肠辘辘,哪里受得了这味道的勾引,云€€一叫,便抢着去洗手打饭。
文宓看着众人井然有序,不禁对这个村子对李寸心又高看了一眼。
她们四人也跟着众人排队,从云€€手里接了一碗压得实实的米饭,李寸心又递来一个碗,几人接过来,到外头一看,却是一碗土豆炖鸡。
宁一葵和狄婉玲先出来,看出了堂屋里坐不下,就坐在了外头她们那张小木桌边,赵蓬莱和夏晴见了也跟了出来,四个人围着小桌坐着,继续聊着先前没说完的话。
狄婉玲看着每个人的小碗,问道:“你们这还是分餐制啊?”倒是没听李寸心提过。
夏晴解释道:“因为这是肉菜嘛,素菜天天吃,肉可不是餐餐吃得着的,人太多了,村长和云€€怕大家抢,有的人吃得多了,有的人就吃不着,所以干脆将肉菜先分了,谁也抢不着谁的,素菜不分,大家吃多少夹多少。对了,桌上还有白菜和萝卜干的,你们快去弄一点来,那萝卜干味道挺好的。”
宁一葵心一动,拿着炖鸡的碗去堂屋里夹菜,出来后又分了一半给狄婉玲。
两人扒着米饭,香料压着鸡的腥味,土豆炖得面面的,吸满了鲜咸的鸡汁,鸡肉咬着烫嘴,滴在口里的不知是肉汁还是油脂,炒制后炖煮的鸡肉有风干烟熏所没有的那股鲜味。
两人不得不说,李寸心对他们的吃食真是一点都没有夸大。她俩觉得,这已经不止是盐和辅料的问题了,欠缺了厨艺,即便是她们也有这些辅料,怕也做不出来这样的味道。
一顿饭吃得众人酣饱。
众人各回了住处,洗漱安歇,李寸心还忙着在给文宓四人准备睡觉的地方。
如今就只剩仓库里空着一张床,以及太史桓那边还空着一间茅草屋,这是文宓四人一早就知道了的,李寸心也未对文宓四人隐瞒太史桓的事,文宓心里有数,便叫宁一葵和周浣睡在仓库,她和狄婉玲去睡茅草屋。
李寸心没了多余的棉被,文宓四人睡惯了土炕的,身上的衣物在夜里不足够抵御寒冷,她便只能等夏晴几人上床后,将她们白天穿在身上的皮毛拿去给四人做床垫和被子。
李寸心回来的时候,众人都歇了,堂屋里还亮着灯,颜柏玉坐在床边。
李寸心合上门帘,轻声说道:“你怎么还没睡?”
颜柏玉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李寸心已然放松了警惕,坐到床上脱鞋,“什么事?”
颜柏玉说道:“是梅文钦失控把你拖拽了出去的?”颜柏玉不是在问话,而是在陈述。
李寸心顿了顿,说道:“梅文钦受了惊吓,怎么也安抚不下来,所以跑了出去。”
“它的缰绳将你捆住了?”
“没有……”
“你自己抓着不放手。”
“……”
“从田里到那个水坑,估摸着有一公里了,寸心。”
“好像是有点远。”
“你有没有想过,但凡它在奔跑时踩中你,或带着你撞到树上,让你后脑磕在硬物上,你都会有危险。”
“我以为我能叫它停下来。”李寸心摸了摸耳朵,“我怕一放手,它跑远了,找不回来了嘛。”
“你为了不丢掉它,宁愿被它拖拽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放手,你连命都不顾了。那我们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你有没有想过你出事了,我们怎么办?”
“我……”
“你现在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你是我们的村长。”
颜柏玉眼下有一抹乌青,微垂的眉眼总很疲倦的模样,嗓音也沙哑起来。
李寸心想到云€€说颜柏玉一晚上没睡好,天不亮就出去找她。
李寸心嗓子微涩,轻声道:“对不起。”
隔间的夏晴张着耳朵,身子往墙头挪了挪,身下的竹床嘎吱嘎吱响。云€€拍了下夏晴的肩,夏晴不动弹了,可再听这边的话,就听不到了。
颜柏玉看了李寸心好一会儿,她想,李寸心有些事是心里明白的,她也一定知道她想听她说什么,但她没说。
也许是这个人不觉得自己有错,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守信,所以不轻易许诺,而不轻易许诺,则又恰恰说明她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犯。
颜柏玉认为李寸心属于后者。
颜柏玉吹熄了蜡烛,“睡吧。”
第41章
李寸心抓着被子, 心口堵了团棉花似的,这是由情绪所影响,让心脏有了具体的感受, 像是熬夜通宵过后所产生的闷慌感。
颜柏玉的话语说不上难听,也没有给她甩脸色, 甚至她的神情是疲倦是脆弱的。
李寸心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似生着两只感受情绪的触角, 感受到颜柏玉因为担忧她而起的低落难过, 她会因别人对她失望而感到彷徨,特别是亲近的人。
她倒宁愿颜柏玉疾言厉色,将她痛骂一顿, 那样颜柏玉的情绪能发泄出来,而她也好名正言顺的委屈。
总好过这样冷着软着, 像哑了火的枪/炮。
李寸心脚趾蜷了蜷。她感到腿里的神经在发痒, 想要站起来,她感到心口里的肉也在发痒, 想要挠一挠。
她的念头几次驱使她,她的身体犹豫着没动。
终于,李寸心坐起身,腿放下床, 转了个方向躺下,躺在颜柏玉那头。
颜柏玉往里侧躺着, 李寸心叫道:“柏玉。”
颜柏玉没有应她,但李寸心觉得她还没睡。
“你不要生气。”李寸心很小声地说,“我以后会尽量考虑周全……”
颜柏玉睁着眼睛, 她面前就是土坯屋的墙壁, 鼻间嗅到冷潮的气味, 身后的人没挤着她,但那份重量仿佛向后背上迫近,那份热度像火舌一样撩拨她的后脖/颈。
李寸心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耸了耸,那只手因为做活而布满了茧和伤痕,粗糙的质感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
颜柏玉被那手覆着的一片肌肤战栗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寸心道:“有事会找你,找许叔,找云€€他们商量。”
颜柏玉换了个姿势,不动声色地将肩膀从李寸心手里挪出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忽然懊悔刚才没有平静地和李寸心谈这个问题。
她没有把握好分寸,一般的人只会关切问候,不会冷硬的干涉质问。她在反思。她和李寸心谈话,让李寸心顾虑到自己的安危这一点没错,但应该柔和一点,而不应该像是她什么人一样那般强势。
她在李寸心这里,和云€€和许印他们一样,亲密可靠,但不特殊。
颜柏玉问道:“你被梅文钦拖出去的时候害怕吗?”
颜柏玉的声音温和下来,她的问话就势破了冰。
李寸心心里松了口气,也因为她愿意回应而欢喜,她笑道:“其实有点怕,它把我带进水坑,我腾空那一刻,心都飞出去了。”
颜柏玉说道:“以后该找个人看着你。”
李寸心道:“好嘛,好嘛,都听你的。”
两人间气氛和缓下来。
李寸心心里的事一放下来,困意上来,她就懒得动弹,不愿冒着外头的寒气再躺回去了。有了两次前科,她和颜柏玉并头睡也睡得心安理得,没什么局促的。
李寸心不在意。这种感觉和交友一样,刚遇见拘谨,熟悉了就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