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寸心说道:“它以前也有过不吃不喝的时候,是自己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腹泻,但是后来也慢慢好了。”
周浣走到黑驴身边,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抚,瞧它的眼睛,掀开它的嘴皮子看它的牙。
李寸心跟着她转,“它有时候跟我生气犯倔也故意不吃东西,但是精神挺好的。”
周浣手落在黑驴急速起伏的肚皮上,最后绕到它背后,撩起了它的尾巴。
李寸心说道:“对了,它怕荆棘,怕疼,怕打雷,被吓狠了,精神也恹恹的。”
周浣从进来就有了数,检查只是为了确认,可李寸心跟在她后头,看似在交代过往病例,帮她就诊,但她感觉得到,李寸心只是想找个由头说话。
周浣回过头看见李寸心巴巴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看见那种期盼的目光时,她忽然就有些不忍了。
可这种事,是没办法编谎话骗人的。
“浣浣姐,你怎么不说话?”李寸心声气很弱地问道。
周浣手搭在黑驴背上,手指无意识地点动,她抿了下嘴唇,“村长,可能是肺炎。”
李寸心好似不能明白她话的意思,隔了许久,“驴也会得肺炎吗?”
“可能还有一点发烧。”
李寸心问道:“那要怎么治?”
“我不知道……”周浣歉然道。她的天赋让她知道如何预防疾病,一些小病小痛她也有点办法,可她终究不是兽医,他们这也没兽医,“它这个不排除传染性肺炎的可能,目前还是不要让它和别的牲畜接触。”
“那,那既然都是肺炎。”李寸心搂着梅文钦的脖子,吞咽了一下,一瞬不瞬地看着周浣,“是不是给人治病的法子也能给它用。”
李寸心那眼神看得周浣无力到烦躁,那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的感觉让她心里火灼一样,“村长,即便是给人治病的法子能给它用,我们村子里也没医生。”
李寸心瑟缩了一下,目光空望着地下,自言自语道:“可能跟人的肺炎不一样呢。”
她知道人的肺炎症状明显的几乎没有自愈可能,但是动物嘛,动物生命力都更顽强的,自己当初冬天给它搭得还是透风的凉棚呢,也不没冻坏嘛,毛驴生得就很糙,说不定这肺炎它也能熬过去的。
棚子外又响起脚步声,是颜柏玉和白羚过来了,白羚去养殖场那边通知周浣,颜柏玉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别的人或许不太能明白梅文钦对于李寸心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但她多少了解,所以忙完了手头的事便赶了过来。
“情况怎么样?”棚内遮得严实,光线要暗些,颜柏玉一撩开帘子,雪光照进来,她这个人逆着光,李寸心一时眼花,没太看清她的脸。
李寸心只是想着颜柏玉的天赋是驯化,多少跟兽类沾点边的,“柏玉,你知不知道毛驴的肺炎怎么治,就是,人,知道人得肺炎怎么用药也行。”
棚子里的空气又冷又重,李寸心的腔调发紧。
颜柏玉瞟了周浣一眼,周浣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不需明说,她心里也清楚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吧。”李寸心捋着驴脑袋后头的毛,说道:“它挺乖的,不会乱跑到别的驴棚去的,把其它几个驴棚看好,别让它们过来就成。”
李寸心像是很顺畅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异常平静,她向周浣道:“麻烦你了,你去忙吧。”
周浣感觉到李寸心有些反常,细说不上来,又觉得她平常就是这样,她帮不上忙,和白羚先一步离开了。
颜柏玉仍旧留在棚子里,担忧地轻声叫道:“寸心。”
李寸心向她笑了笑,“没事。”
一阵敲击金属的巨响从远处传过来,那是通知开饭时敲击一面铁锣所发出的声音。
李寸心的目光从声音的方向收回来,她走到颜柏玉身边,手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离开,“走吧,先去吃饭。”
午饭时候,村里的人大半都听说了毛驴生病的事,牲畜生病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多半忧心的是畜力的折损。
只有夏晴几个和李寸心相遇的早的,明白黑驴不止是驴,还是梅文钦,上来向李寸心关切情况。
李寸心都只是笑笑说没事,吃过饭后,她又回了驴棚内。
黑驴还是没精神,槽内的食没动,靠在栏杆边,呼吸苦难似的发出浑浊声响。
黑驴很有灵性,被李寸心哄得吃了些草料。
李寸心盘腿坐在草堆上,黑驴卧在地上,驴脑袋被李寸心搂着,长耳朵顶到李寸心的下巴。
李寸心顺着黑驴的脖颈抚摸,触感粗糙,或许是周浣说黑驴在发烧,有了这心理暗示,她觉得手底下黑驴体温有些高。
李寸心以一种哄人入睡的轻缓腔调和它说着话,“梅文钦,等到了明年春天,我让许叔去找驴群,给你抓一头小母驴回来好不好。”虽然他们这也有母驴,可人家没看上梅文钦,不给它靠近。
“嗯?”李寸心用下巴左右摇摆磨着梅文钦耳朵尖,“给你抓一群回来,先给你挑。”
梅文钦没应她,她把脑袋低下,额头抵在黑驴头顶,闷声道:“梅文钦,夏晴他们今天都来关心你,就连许叔也来问你的情况,可我不喜欢他们的语气和眼神,就好像这是一件不幸的事,结局注定不好一样,让我节哀顺变。”
沉默了许久,李寸心轻声说道:“梅文钦,别害怕,这次也可能只是吃坏了东西,浣浣姐也不是没有误诊的可能性嘛,她又不是专业的兽医对不对,她的话我们听一半,忘一半。当然了,这话不能当着浣浣姐的面讲出来。”
李寸心想,或许是冬天太冷了,梅文钦才喘得吼吼的,她把棚子的草帘又加厚了些。
云€€告诉她说折耳根这东西清热解毒,他们家那边,要是咳嗽不舒服,会用折耳根煮汤。
李寸心听说折耳根这东西就是鱼腥草后,跑去了养殖场,周浣割了不少鱼腥草储存着给猪做青饲料,她去那抱了大半过来,剁碎了混在梅文钦草料里,哄着它吃,它不吃也塞给它。
周浣说有的动物得了急性肺炎,不及时治疗,可能当天晚上就没了,但梅文钦熬过了冬天。
积雪消融,开了春,植株吐绿,种子萌发,李寸心就盼着草木再长回来的时候。
那些荒草不起眼,可在中医里能做药材,草籽发芽,重新长出来的时候,太史桓能用他的天赋鉴别出哪些能做治疗肺病的草药,即使这等同于大海捞针,即使找回了草药,也不知计量用法,但终归是个法子,是个盼头不是。
春天的阳光总是喜人的,李寸心抬头看了看天,真可惜,今天是个阴天,她有点气恼,不知是不是昨天夜里没睡好,今早起床有点起床气,心头有股无名火,现在看不到好天气,心里更郁闷了。
她向后头的土坯屋走去,梅文钦生病后,她一天总要去看它三遍,早晨一起了床就要过去看它。
其实在以前,还住在土坯屋子的时候,她整天都能看见它的,她一出门,梅文钦就撅着嘴皮子,冲它呲着白白的大方牙。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呢……
有村里人喂养照顾它,她在田里头和人群中转悠,晕头转向,她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了。
李寸心撩开门帘子,“梅文钦,昨天晚上休息得怎么样?”
李寸心的神色僵在脸上,她的手垂下来,怔怔走进棚内,“梅文钦?”
棚内空无一物,原本靠在栏杆边上的黑驴不见踪影。
李寸心走到栏杆边,还能看见草堆的凹痕,以及栏杆上绳索的磨痕以及梅文钦以往时常啃咬留下的痕迹。
她反应不过来似的朝棚内四周望了望,一掀帘子走出去,高声叫道:“梅文钦!”
李寸心走到对面的驴棚里去,粗/暴地掀开帘子,大半毛驴还站着在睡觉,不见梅文钦踪影。
白羚打了水回来给毛驴们添水喂食,李寸心走到她上前去,“白羚,你看见梅文钦没有?”
白羚茫然道:“没有啊,怎么了?”
李寸心道:“它不见了!”
白羚忙进驴棚子看了看,果然不见了梅文钦。
“村长你别急。”白羚伸手虚扶了她一下,“那么大头驴子,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呢,或许是这段时候在棚子里呆腻了,天气暖和了些,它呆不住,自己把绳子解了跑出来也说不定,它应该就在这附近的,我叫人帮你找找。”
“诶!赵监工,许叔!”白羚冲着远处的赵蓬莱和许印招手,两人就在她后头给厨房挑水。
远处两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挑着水往这走来,李寸心去土坯屋后头的菜园看了看,没见到黑驴,回来的时候,赵蓬莱和许印已经过来,得知了情况。
赵蓬莱说道:“梅文钦还生着病呢,能跑多远,我们现在这附近找找。”
李寸心脑子里似一根筋猛地抽紧,晃过了神来,她二话不说,走到驴棚里,牵出来一头毛驴,骑上毛驴就往远处驱使。
赵蓬莱叫道:“村长,你干嘛去?”
李寸心没有回答,毛驴一路小跑着,奔到养殖场,李寸心手伸到养殖场外头小木屋的拱门里,扒拉出一只还在睡梦里的灰狼。
灰狼张着大口,露出一嘴獠牙,猩红的舌头打着卷,抻了个懒腰。
“老三,好老三,帮我个忙。”
灰狼对被吵醒这件事极度不情愿,咬着李寸心的裤腿,但对于她的请求,它总是答应的。
李寸心领着它一路小跑又回了土坯屋,灰狼在梅文钦俯卧的地方遍嗅,而后出了棚子,向西边奔去,李寸心骑上毛驴跟在它后边。
若是太阳出来,该越升越高,可此时厚厚的云层遮在天上,风是清冷的。
灰狼走的那条路,李寸心很熟悉,就是去露天铁矿的那条路,那条路大半的路段沿河,特征太明显。
跑了一段路,灰狼远离了河流,往坡上拐,在几株杨柳树旁停下。
从杨柳树往前是一片平地,多是灌木荒草,只有一株枯老死似的歪脖子柳树,走过十几步后,有一处低矮的土阶,李寸心走下去,土阶下的那个平面有汪泥潭,不见了的黑驴就横卧在那潭烂泥里边。
它可能是从台阶噎€€上下来的时候,没注意跌在了里边,也许是走到了这里,没了力气,无法再前行,也许是它自愿停留在这里,将这块泥潭选做自己的坟墓。
它大概是在泥坑里打了个滚,浑身都沾满了湿泥,背上鬃毛里的泥干枯后,把鬃毛塑得硬/挺似毛戟,泥巴把它脸上的白眼圈和白嘴皮也遮盖了,它的肚皮有起伏,但那起伏看上去也无甚生机。
“梅文钦!”
黑驴从泥坑里抬头看了她一眼,脑袋又缓缓落下去,短促低沉地叫了一声。
狗要死的时候,会离家出走,牛要死的时候,也会跑远点,不想死在家里。
“你是驴嘛,你学它们干嘛!”李寸心踏进泥潭里,挽住黑驴脖子上的缰绳,“跟我回家。”
“许叔他们就要远行了,说不定这一次找到带回来的人里就有兽医,春天了,身体恢复得也快,什么树什么草都长出来了,我让太史桓给你找胖大海给你找罗汉果,我让云€€给你做金银花露好不好,我小时候咳嗽,吃几粒胖大海就没事了。梅文钦。”
泥潭里脚下不好着力,拔腿本来就困难,黑驴卧在泥潭中一动不动,她拽着缰绳使出浑身的力也只把它拖动了一点,也正因为太使力,套在黑驴身上的绳子被她拽了下来。
绳子那头的力一没了地方压着,这头猛拉缰绳的李寸心使的力没了着力处,往前踉跄一步差点也跌在泥潭里。
她回头看向黑驴,手上握着缰绳,缰绳那一头沉在泥中,“梅文钦,回家去好不好,我求你了。”
黑驴的肚皮时起时伏,那双黑眼睛里似乎蒙上一层灰雾,它眷恋地躺在泥潭中,仿佛这是它生之来处,死之归所,它已对外界的声音无任何反应。
李寸心心里的火像蛇一样张开口噬咬她的心脏,她将手里的缰绳狠摔在黑驴身上。
李寸心将腿从泥潭中拔出,转身离开,一路走一路愤然道:“你想烂死在这泥潭里,就烂死在这泥潭里好了。”
李寸心往前走,离得泥潭越远,灰狼和那头毛驴在杨柳树边等她,她离得它们越紧,她忽然停住,站了一会儿,又慢慢折返了回去。
她走到泥潭边,站在黑驴的身旁,居高临下看着它,少顷,蹲下了身子,低低道:“梅文钦,这里离家好远的。”
“我不会经常过来看你,我会忘了你。”
许久,李寸心道:“你们怎么都这么倔呀。”
她心里抽着疼,身体没有泄洪的闸口。
她讨厌这个感觉,她长喊了一声,声音都撕裂了,像是哭声,又像是狼嗥,临到尽头,像是洞箫的余韵。
她抬头望着天空,阴霾的天空荡荡的,像是一片虚无,冬意还未完全退散,杂草黄绿掺半,对面一蓬衰草在风里飒飒而响,像是雨。
落雨了。
那些雨落在眼里,起初一滴两滴,而后细细密密,像是一片剔透的水针,牵连成雨幕,将这块荒地变成朦胧世界。
李寸心带着老三,牵着那头骑来的毛驴离开了,她并不骑上驴背,只是慢慢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