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浣着手让那几匹种马同驴繁殖,养育一些骡子出来,驴骡和马骡做为役畜比毛驴还要好使些,只可惜现在还没出成果。
队伍四人一组,三人清理田间杂物,一人犁地翻土,一头毛驴一天下来累死顶多犁上三亩地,而新带回来的马和奶牛还没有驯服,没下过地,又金贵,驱使的村民连鞭子都舍不得抽,一天下来耕的地还赶不上驴耕的一半。
旧田得翻,新田得开,战线不能拉得太长,剩余的犁都是靠人在拉。人替了牲畜的活,这拉犁的辛苦不言而喻。
李寸心和杨太楠一人一根绳,将绳子背在肩上,绳头绕在手上拽在身前,微佝着腰,拉着犁一步步往前。
犁铧深入泥土之中,后头的村民把着扶手,全靠前头两人拉着犁,让犁铧破开泥土前行。
荒地不比农田,土壤中有不少石子,草茎让土地硬结成一块,李寸心和杨太楠刚上手不适应,力道使得不到位,反把自己拉得踉踉跄跄,后头找到了技巧,却也把力气使了大把去了。
两人长久地保持着往前倾倒,背躬头低的姿势,腰背那里僵成了一块,麻绳一端的支点在他们肩上,肩膀分担了大半的力。拇指粗的麻绳隔着衣服,勒压着肩膀。
初春的风还不太和煦,留有冬日的余寒,李寸心却满脸通红,这是持续的重体力活下血流加快,涌到了脸上,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滴到这片冬春相接的荒芜地上,苍白的表层泥土破开后是黄褐色的肥沃土壤。
麻绳扛在一边拉久了以后,磨得肩膀受不了,李寸心将那绳子换到另一边。
杨太楠说道:“找个人换一下吧,你歇口气。”
李寸心喘了口气,“先把这亩耕完了再说。”
李寸心做为村长,村里那么多人,怎么排都不至于叫她过来拉犁,但她却是第一个下地的,把杨太楠也叫下了地,说是给村民们做个示范,拉了犁来犁地后,就没停下来。
两侧荒地上拉犁的人不少,别人只需扶着扶手挥挥鞭子,他们却要来当这‘役畜’,心里难免不平衡,可不服气,眼见得村长都在拉犁了,有再多的话都开不了口了,再说了到时候也会轮班。
原村民的村长和新村民的村长都累死累活,村民们又哪里敢偷懒,一天下来,把村东靠西边这一块临近村子的地都翻完了。
从田里回来,李寸心累得话都不想说,分明走两步就进堂屋了,那两步她也硬是懒得跨了,一转身坐到了大门前的台阶上。
颜柏玉回来的时候,李寸心还低着脑袋坐在那。
村子春耕,颜柏玉的‘学生’和教学工具都下了地,这老师也被迫清闲了,她手上的胳膊已经拆了吊带,但仍然带着夹板,做不了重活,便只能在养殖场帮着扫扫地,看着马和毛驴被牵回来,她就知道地里忙完了。
颜柏玉走上来说道:“你就这么坐地上?等一下不脱了裤子,不要上床。”
“嗯。”李寸心的声音没有力气,连和颜柏玉打招呼的精力都没有,只最简单地应了一声,却也是极轻极弱。
李寸心低着脑袋露出的后脖颈上汗津津的,颜柏玉去晾衣杆上把李寸心的毛巾拿了过来,伤手轻拉住李寸心的领口,另一手自然而然地将毛巾垫了进去,说道:“别等下回汗着凉了。”
这夏布做的体恤为了脱穿方便,领口做得很大,颜柏玉一扯,露出李寸心的肩膀来,肌肤上一片赤红的泪痕,那红色的印记里有些血点,有两个地方还破了皮。
颜柏玉将她衣领往下拉了些,皱眉问道:“你这肩膀是怎么弄的?”
“嗯……”李寸心眼睛还阖着,声音低哑,“今天拉犁被绳子磨的。”
颜柏玉说道:“拉犁也轮不到你来拉。”
李寸心说道:“免得他们心里不服气,为什么选了他们没选别人。村长都上了,其他拉犁的人也就没闲话了,杨哥也挺配合,比起听那些个村民心里不平衡地来碎碎念,我倒是宁愿去拉犁,累些就累些吧,堵了那些怨言,也能起个带头作用。”
颜柏玉柔声道:“但你总归是村长,村里还有其他事要你操心,你把自己累成这样,别的事哪还有余力来做。”
“种田哪有不累的。不过也就这一次了,等浣浣姐把骡子养出来,等我们秋收以后,拿着粮食去找草原上的村子换马换牛,我们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李寸心笑了笑,身子往后靠了靠,“你手凉凉的,贴着挺舒服,帮我敷敷。”
李寸心越发喜欢和颜柏玉有肢体上的接触,走路的时候喜欢搂着她的胳膊,喜欢拉她的手腕,握着她的手,她有时候也涌现一股要拥抱她的冲动,是她睡觉时抱自己家床上那只棕熊玩偶的抱法,八爪鱼一样盘着,将她整个揉在怀里,只是这个动作操作难度太大。
她有时候也想帮颜柏玉洗脚,不是因为颜柏玉胳膊受伤了不方便,而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她想握一握颜柏玉的脚踝,颜柏玉的脚腕很细,她一只手就能握住,但由于自己觉得这个想法太变态,于是也只是想想。
颜柏玉说道:“我帮你按一按。”
李寸心摇头:“不要,你胳膊还没好全,帮我贴一会儿就好。”
颜柏玉掌腹轻轻落在李寸心肩上,手掌凹陷起伏与她肩膀相贴合,她感觉到掌下那磨得通红的肌肤的热度,那正灼着她的掌心,她觑着跟前人迎光后两轮红玉似的耳廓,“你们开荒还要开多久。”
李寸心说道:“大概还有五六天,趁着大家目标一致,为了吃饱饭身上还有这一股干劲,宁愿现在辛苦点,让以后轻省些。”
颜柏玉又问道:“那开完荒以后便要育秧苗了?”
李寸心说道:“是,秧苗要长一个月左右,到那时候,天气回暖,桃花汛到了,河水上涨,水渠满水,我们放水灌溉农田,正好插秧。”
“也不远了。”颜柏玉心不在焉地道。
“是不远了,到时候忙起来就没空闲了,插完秧以后,新的村民住房就得开始动工,我们有替换的衣裳,但是新村民衣服都给烧没了,就身上一套,过冬的衣服都是东拼西凑出来的,到时候捻麻织布裁新衣,啊……”李寸心撑着脑袋,叹道:“活越干越多。”
“……”颜柏玉好一会儿没说话,李寸心回头来看她,侧过脑袋的动作猛地一顿,整个人一激灵,像是过电,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脖子都快缩没了。
她捂着自己的耳朵,像是受了惊吓的动物,瞪着眼睛望着颜柏玉,“你,你摸我耳朵干嘛。”
颜柏玉在半空的手缓缓地落回去,脸上露出从容的微笑,“你耳朵上沾了东西。”
“……”
第95章
春雷过后, 万物进入了快速生发期,一如破土的春笋节节高升。
育苗田里的秧苗一簇簇绿油油,李寸心和村民们在秧田里扯秧, 一把把秧苗扯出来,扎成一捆, 扔到板车上, 再一道运去村东的水田。
李寸心脖子上挂着草帽, 宽松的体恤背上汗湿了一块, 裤腿挽到了膝盖,踩着一双草鞋,小腿肚上溅了不少泥点。
李寸心直起腰松展一下身子时, 看到从田岸前的道路上走过的钱榆和罗柳,叫住了两人。她熟练地用草绳将秧苗一扎, 信手扔到了板车上, 上了岸朝两人走去。
李寸心问道:“钱医生,去找草药了?”
钱榆和罗柳两人背着背篓, 李寸心瞧见背篓一角露出的浓绿的草叶。
春天是万物复苏之际,连伤患沉疴也颇有起色,病房里的病人已有一半出院,仍住在病房里的也多能下地行走、自如活动, 就连伤势最沉重的罗橘等人,伤口也长出新肉, 虽然还得卧床,但终于能从那无休止皮肉撕裂般的疼的地狱里解脱。
钱榆说道:“找了些穿心莲和金银花。”
其实要看病房里情况乐不乐观,单瞧钱榆的气色就能瞧出来。看她眉眼松展, 目光清朗, 黑眼圈淡了不少, 一头长发不再毛毛躁躁,便能知道病房里的活已经轻松了不少。她也不再需要日夜守在病房里,能够有空和两位制药师傅换换班,洗个热水澡,出来采个药。
李寸心从她背篓里拿了一支金银花出来,一段枝条上有长椭圆形的雪白花苞,也有开了的黄白两色花朵,花瓣像两只长手托着花蕊,她小时候喝过金银花露清热止咳,只记得甜丝丝的,“你们摘了这么多,药箱子够用吗?”
钱榆抬起眼皮,直勾勾望着李寸心,直截了当,“不够。”
“……”李寸心笑了笑,涉及医药上边的需求,钱榆是越来越不跟她客气,不过不客气得好,她喜欢这种不客气,把需求直接提出来,钱榆是为公还是为私,一目了然,现在给钱榆的医疗设施打基础,那就是在给以后重病的人求生提概率,“我已经跟夏晴说了,这几天插完了秧,就让他们给你打个中药柜子和药柜橱,暂时放在病房,等到之后赵蓬莱的施工队伍全面动工,你的医馆修建好了,再给你都搬过去重新装修。”
钱榆心满意足,她的高兴极其含蓄,只是嘴角微翘着点了下头,轻嗯了一声,从背篓里拿出两颗油桃,“路上摘的,给你。”
李寸心接在了手里,碧油油的桃子只有尖儿透着一点红。
“你先忙,我们回去了。”
“好。”
李寸心目送着两人离开,她将油桃表面擦了擦,咬了一口,油桃脆硬,入口发酸,咀嚼一会儿后有丝丝甜味上来。
苗炳凑过来说道:“村长,你吃什么呢?给我也尝尝。”
李寸心将另一只红些的油桃揣进口袋里,准备给颜柏玉带回去,“要吃自己摘去。秧苗装车完了吗?”
苗炳说道:“只把左边那田里的扯完了。”
李寸心看了眼远处的板车说道:“差不多了,先运到水田那边去。”
苗炳道:“这就运过去?我感觉还能再装些。”
李寸心说道:“今天是第一天,插不了多少,新村民们也没种过水稻,别给他们太大压力了,就这些吧,大家先适应适应。”
他们三百多人,除了干不了重活的伤员、管伙食的后勤人员、以及极个别如钱医生、看管马匹和养殖场的颜柏玉、周浣等人,都下了田。可这两百来人里有一多半他没插过秧。
没插过秧的,一来他身体受不住长时间大幅度低头弯腰,容易腰痛头晕,二来他对秧苗间隔深浅把握不熟,下手有顾忌,有这两样,插秧就慢。
这被李寸心减了半的量,众人也忙了满满一下午。
昔日的树林灌木杂草丛被一步两步、一年两年修整得土地平坦、阡陌纵横,荒芜地上被垦出了极漂亮规整的农田,村东望出去,视野极开阔,田尽头似隐在烟雾里,野蛮生长的大地尽染人类的生息。新田加旧田,已然是很可观的面积。
而这面积可观的农田耕种起来自然不是易事,农时不好耽搁,耽搁了影响收成,李寸心即便是想让新村民们先适应,也只能匀出第一天来,接下来的日子,活都得赶着干。现在只能把众人逼一把,李寸心就是这样做的,众人从开荒开始,农活就不曾断过,一直忙到现在,也累到现在,而且还得累下去。
一方方水田里散布着三两村民,挽着裤腿,戴着草帽,面朝着泥水,背朝着蓝天,红着脸,淌着汗,一手握着把秧苗,一手将秧苗根茎插入水下软烂的泥里,在这泥灰色的画布上抹上碧绿的颜色。
一亩亩,一亩亩。
田里水中的泥沙随着时间沉淀下去,浑浊的泥水变得清澈,水面倒映着白云和湛蓝的天,青绿的秧苗随微风而动。
春耕结束,李寸心给村里人放了两天假,村民没哪个不是腰酸背痛,下蹲都得直着上半身,就连后勤管厨房的人也辛苦,比插秧的人起得早、睡得晚。
可是去田里头看看,水田漠漠,遥远的边界是他们开疆拓土、殷实物资的一个证明,他们的心里好踏实,那种极度微妙的满足感就是在现代生活时也极少体会,那是看着这一片水田,会想流泪的一种冲动,会想要开更多的田,修建更多的房子,把这村子建设得更强大更富裕的一种幻想。
不论是原村民,还是新村民,感受着荒地变良田,平地陷沟渠,这片土地任由他们肆意雕刻,他们热血沸腾。
然而热血没持续两天,被一场大雨给浇得凉了半边心,上午下雨,众人没放在心上,这时节下雨太正常,下午雨还未停,众人心里有点犯嘀咕,这雨是不是大了些,夜里雨势滂沱,雨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让人心里直打突。
原村民见怪不怪,新村民却睡不好,火灾使得他们疑神疑鬼,对这种气候敏感,夜里更容易胡思乱想。
下这么大雨,会不会发洪水。
即便是知道李寸心在这住了将近十年,附近那条大河一次也没出现过洪涝,隔天一大早,孙尔还是来找李寸心说明了她的担忧。
这雨是不是太大了些,田里如果积水太多,是否会淹死秧苗。
李寸心不以为意,“现在差不多是谷雨前后了,这种季节就是这样的。”
孙尔对农耕了解不多,没办法问出更深的问题,听到这样的话,欲言又止。
李寸心明白她心底的担忧,现在粮仓已经快见底了,每日的米面供应量变得极少,为了维持众人的体力以及饱腹感,野果、野菜、鱼肉代替了昔日的一部分主食,打猎来的走兽数量比不上捕鱼的收获量,只能用作改善一下口味,而养殖场的猪兔鸡鸭消耗速度惊人,已然是快到只剩下种畜的地步,李寸心甚至考虑过必要时候把那些牛马也宰了充当伙食。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种下去的秧苗出了问题,收成不好甚至是没有收成,他们的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冬小麦收割的那一茬只能供他们食用很短的时间,当一切食物资源消耗殆尽,他们的生活条件将极其严苛。
这个未来不止孙尔可以预见并为之忧心,大多新村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李寸心见着新村民时不时望一望外头的天色,愁眉苦脸,食不下咽的模样,早饭过后,天上阴云密布,雨水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样子,便决定和汪来旭去田里和河道看看。
两人准备出门时,颜柏玉也将斗笠蓑衣拿了出来穿戴上。
李寸心看着她,好奇道:“你也要出门?”
“刚才小七过来说马舍漏雨,有马没休息好,我过去看看。”颜柏玉右胳膊已经拆了绷带,手臂已经能做些寻常活动,只是还不太灵活。颜柏玉把斗笠戴上的时候,李寸心便顺手接过蓑衣替她穿上。
“叫蓬莱或者杨哥跟你过去,要是屋顶漏雨,你手刚好,你别上去,让他们去看看情况,今天雨大,能动工就动工补一下,凡事以安全为前提,要是太危险了,就等雨停了再补也不要紧,马没有人重要。”
“我知道。”颜柏玉微微笑着,李寸心在这些事上总很细心,也很唠叨,不怪夏晴他们爱管李寸心叫‘妈’,但颜柏玉想,他们是喜欢这种唠叨的,无一例外,“你们今天去田里河道上别骑马,挑两匹驯得住的毛驴,路上慢点骑。”
“好。”
三人一起出来,颜柏玉往养殖场方向的马舍去,李寸心和汪来旭往后头旧土坯屋子前的驴棚来,牵了两匹毛驴出来。
今天休假,只可惜遇着了雨天,村民大多走家串户,到临近处的堂屋里坐着聊闲天,做些小玩意儿消遣时光。
李寸心和汪来旭从村民们门前过的时候,新村民走到门边来看,神色不安,这一户两户,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站在门边上对两人行注目礼。
“村长,是不是田里头出什么事了?!”有人扯着嗓子问。
“不是,我就是去巡田,去看一看。”李寸心强自微笑,一脸冷汗。
李寸心原本心里有底,对这雨不甚在意,那一双双眼睛里的担忧不安硬是把她瞧得也不自信,开始对这雨忐忑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