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卫生院的手术间,推开门,只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不存在无菌区域,也没有无影灯,屋里亮堂,因为整个卫生院连同宿舍能用的灯都在这点着,这里的手术床是一张普通的床板,没办法升降倾斜,也没有麻醉机监护仪,有的只有几瓶常用的药剂、调制过的医用酒精、手术用刀止血钳以及赵茵生这个医生和她手底下的两名护士。
龙考一行人踹门进来的时候,赵茵生正在戴口罩,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早知道他们会来一样毫不意外,脸上的表情也只有在看到后边被架着、额头淌着血液的海木兰时才有片刻的惊慌,可她也很快地垂下了眼睛,继续快速地做着手术的准备工作。
龙考扫了眼床上的李寸心,说道:“带走。”
卫队的人上前,赵茵生身体一侧,挡在了前边,屋内并不宽敞,赵茵生的阻拦让他们不太方便将人从床上拖下来,“龙队长,你现在带走她,她就没命了。”
龙考冷嗤一声,显然也不想废话,只道:“没命了更好,省得我动手。”
卫队的人逼上前来,要将赵茵生拉开。赵茵生那双秋波里陡然射出一股剑一样的光芒,逼视着跟前的人,斥道:“滚开!”
两人一震,手僵在半空中,退也不是,进也不敢拉她。
赵茵生背转了身,不再看屋子里的人,拿起盘子里的剪刀开始剪李寸心伤处的衣服,她说道:“在我的医院想要带走我的病人,龙队长,你可以先杀了我。我和她一样,现在毫无还手之力。”
龙考眯了下眼睛,咬牙道:“你€€€€!!!”
海木兰缓过劲来,听到龙考那句‘没命了更好’,就知道这些人打算破罐破摔了,不管李寸心是死是活,丘世新开了枪这件事都是不变的,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丘世新自然就不会再收敛,他要李寸心死,不会让李寸心有活的机会好给不知什么时候就回来了的伍东溪利用。
而她从卓浞的描述、从这些天与桑梓村的人接触时他们的表现和言语来看,只要李寸心一死,他们一定会遭受桑梓村的疯狂报复,他有可能把全村人拉下水不知道丘世新是察觉到了这一点,还是歪打正着。
海木兰见龙考嘴角肌肉抽动,面色渐渐狠厉,她顾不得许多,忙道:“龙队长,我知道你和丘世新一条心,可你们毕竟是两个人,有个什么事,他不能替你死。他现在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成功了就算了,万一是没成功呢?你不得给自己,给你的兄弟们想条退路么?”
龙考回过头来看她,从那种情绪被打断的不耐烦,变成了目光没有焦点的沉思。
“要是两边村子的争斗陷入僵局,她一定是让桑梓村投鼠忌器的最好人质,万一,我是说万一,凡事都有个万一对不对,丘世新要是失败了,这个人也能成为你和桑梓村交易的筹码,让你有更多的概率全身而退。这个人活着一定比成为一具尸体更有用。”海木兰现在也不太顾忌藏拙不藏拙这回事了,毕竟不会再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其实说这么多,这个人也不一定救得活。”
海木兰瞥了眼床上,一个人重伤濒死的时候很明显,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生命在流逝’,“枪伤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要是伤到了内脏一定会死;要是子弹射到体内隐蔽的地方,赵茵生没能找到,子弹留在体内,这人活不长;要是赵茵生动作慢,这人失血过多,到时候也活不了;就算找到了子弹,子弹破碎,那些没取出的碎片在日后也会要了这人的命;即便是熬过了前边所有可能,也会有术后感染的问题。
龙考轻哼了一声,算是对海木兰这话的回应。
海木兰说道:“她极有可能自己会没命,费不着你亲自动手。而如果她真的能活下来,龙队长,这种情况还活下来,你可能得好好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和她敌对。”
龙考没说话,他觉得自己可能被丘世新那套世界之子的理论给影响得深了,觉得这种情况下李寸心还能活下来,那就真是受了幸运女神的眷顾,占了气运的上层。
海木兰说道:“就算她真的活下来,她也很虚弱,哪里也去不了,一个人就能看住她。”
卫队的人看向龙考,等着他的意思。少顷,龙考的神色终于松动,他乜了眼海木兰,说道:“把她丢到牢里去,好好看着。”
龙考往门的方向挥了挥手,人全撤了出去。龙考说道:“别以为你仗着是村子里唯一的医生就可以肆无忌惮。要是你敢帮她逃跑,老子就宰了你。”
赵茵生的额上出了不少冷汗,方才的紧张对峙,她不曾抬头看一眼,龙考离开,她也不曾抬头,一直专心手上的工作。
街上乱了一会儿后,很快的又恢复了平静,混乱的声音远去,屋顶上老鸹那嘶哑的嗓子啼了两声。
一层朦朦的雾遮住了月亮,月光变得迷离起来。森林里影影绰绰,好像都是植被的轮廓,又像是有什么野兽潜伏着。
一行九个人端着枪错开往森林深处压进,像是找着什么。有人骂了一声,“没有猎犬,这么大的林子,怎么找!可能他们压根就没进森林!”
“意思意思就行了,天亮了就能回去交差。”
抱怨声逐渐远去,那些灌木矮草像是水池里的涟漪,久久方定。
破晓来临,森林里起了一层蓝雾,地上的草皮突然动了一下,人立起来,草皮落下,出现两个人。
于木阳说道:“他们不会来了。”
夏晴说道:“他们没逃出来?”
“可能根本就没收到消息。”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走,回村子!”
“对,得回去!”
“可是我们的马被他们扣着,这么远,这么远!我们回得去吗?”
不止马,海木兰交给他们的包裹里只有火镰、水壶、刀、望远镜和一套绳子,以及几个窝窝头,他们没有干粮,徒步能走多远?而且两人并不十分记得路。
于木阳望着森林深处,许久,说道:“前段时候我们来这边捕过猎,我对这边有点印象,等走远些,我们再找路出去,看能不能回到大道上。”
夏晴便知道这不是回不回得去的问题,是只能往回走!
太阳渐渐升起,清晨的丁达尔效应让射入森林的阳光像雪白的纱巾,可景色愈美愈让他们烦躁,越让他们愤怒,太多东西积压在了心底,成为了无限的燃料,推进着他们的身躯。
一上午,在森林这种地形中,他们走出十多公里。乱生的植物在两人身上刮出不少红痕,脚板疼得发硬,两人谁也没吭声。
“这有栗子......这是棵栗子树!于木阳,我们把这些栗子捡了,当作路上的干粮,于木阳?”夏晴唤了两声,发现于木阳呆滞地看向前方。
她顺着于木阳的目光看过去,在前方灌木杂草乔木环绕的地方,有一方水潭,水潭平静如镜,倒映出在水潭边咀嚼柳树叶子的驼鹿。
夏晴感觉心里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眼睛酸涩得睁不开,“你怎么在这呀,你怎么在这样呀!”
贪玩的小梅文钦仍然散漫的踱步,它的出现仿佛是命运的眷顾,又像是冥冥之中李寸心给予的最后一点守护。
两人心里有一种更癫狂的情绪在滋生,他们收拾起一整包栗子,带着驼鹿再度上路。
他们心想,有了驼鹿,他们回村就能更稳妥。可骑上驼鹿,驼鹿不听他们使唤,死活不出森林,仍然在森林里活动,试过几次,拗不过它,又看它在森林边沿赶路,往一侧走出几步就能出森林,两人犹豫再三,没有阻止它。
动物有灵性,这种灵性不光在与人的交流上,更在与自然的交流上。这一点,夏晴和于木阳已经见识过了,这头驼鹿不管去哪儿疯玩,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走走停停,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两人看到了森林边上的水流,又赶了一段路,驼鹿转了向,终于出了森林。
两人对这条路生出几分熟悉感来,直到驼鹿带着他们来到几处草棚边上,望着前方缺了半个的山头,他们怔然。
这里是他们的露天铁矿山。
原来那片森林,那片森林是相连的,从西边的麒麟村一直到东边的桑梓村,两个村子的附近的森林其实是一片森林。一定是这样!按着颜柏玉抓到驼鹿的那条路走,便是从露天铁矿一直向北走,可以发现森林,再顺着森林往西就能到达麒麟村。
夏晴脑袋靠在驼鹿身上,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好小梅,别让她久等,我们快回家,回家叫人去接她。”
两人清楚的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差,他们不像颜柏玉许印有强大的野外生存能力,不像探索队员有快速记忆路径的办法,没有干粮没有队员协助,能识途的老马被扣押,但在他们的认知里,他们觉得自己一定能到家,那是一种没来由的自信,或许是自己的意志力偷偷扼杀了所有焦虑沮丧。
而当他们坚定不移的相信某一件事能成真的时候,仿佛命运也被撼动。
他们走过熟悉的路,矿山、盐湖、河道,即便是饥肠辘辘,宿在这些熟悉的地方,他们也不再担心。
在辗转了这千百里的路程后,体型如巨兽的驼鹿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消耗,越发没精打采,夏晴和于木阳的也到了体力的极限,可离家越来越近,他们的精神越发强大,眼神亮得异常,执着得恐怖。
他们终于踏上了村子修的路,两人眼睛乌黑,嘴唇惨白开裂,于木阳还能自己走两步,夏晴已经虚弱得半趴在小梅文钦身上。
在离村子近到一定距离后,随着距离的越发缩短,两人的身体又逐渐松弛,开始觉得路程煎熬,委屈疲惫恐慌漫上来,脑海里想一想回村后的场面,眼泪就不受意识所控制止不住地流。
夜色降临,他们没有歇息,想尽快赶完最后一点路。两人有点走神,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动,又不确定,没太在意。
夜里的风很焦躁,像他们的心,深秋的风该更冰冷,却有股夏天收获稻子后燃烧秸秆的烟火味。
这味道很让他们安心,他们闻这味道闻了多少年了,从到这开始算,九年了,在外忙着木工活,云€€生火做饭,那土坯屋子里冒出炊烟袅袅时,就是这么股味道。
一闻到这味道,就觉得家近了。
可真快呀,一晃眼,那老土坯的厨房多少年不用了,离开之前去看,还长青苔了呢。
恍惚间,就已经走到了村口了,两人的心急躁起来,没注意看夜空,只是觉得今夜的天是不是有些亮。
夜燥热得厉害,两人似乎听到猎猎的声响,像是刮风。
不对。
两人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些,留意到村子的上空。
烈火熊熊,浓烟滚滚。
两人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狠狠撞击在地面,支离破碎,眼前发黑,几乎晕倒,喉咙像被什么卡住。
“为......怎......怎么起火了......”夏晴执拗地望着前方,声音发不出来,像是一股从嗓子里硬压出来的气。
于木阳抓着扯着自己的头发,跺着脚,长长哀嚎了一声。泣血般,将自己的声音逼了出来,“村子,我们的村子,啊€€€€”
离得这么远,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村子里嘈杂的声响。烈火燃烧木头的吱吱声、哔啵声,村民们手忙脚乱的救火声,泼水的声响,以及长长的狼啸。
狼啸。
于木阳看到朝着他们这边有一道狂奔的身影。在那身影后嚎叫追逐的是村子里的灰狼,那灰狼速度极快,片刻便追上那身影,纵上他的背,将他扑倒在地,几只狼一起撕扯着,把他往回拉。
于木阳似着了魔,顾不上牵身后的小梅文钦,他朝那人走去,走了几步,跑起来,从狼群里捞出那人。
狼群嗅到于木阳身上熟悉的味道,并不攻击他,但仍未放下戒备的姿态,围在一旁打转。
树林里光线昏暗,这人的脸,于木阳瞧不真切,他揪住这人衣领,拖拽着他往起火的地方走。
越靠近起火的地方,越亮堂,声音也越大,他和夏晴在路上日思夜想的声音现在竟似钢鞭一样抽打着他的脑袋。
他的精神像是烧裂的干土,整个人透出一股偏执,他将人拉到了起火的地方,看见了起火的地方是粮仓。风吹起火苗,把相邻的两间村民住房也给烧起来了,好在是村子有建防火墙,有蓄水,火势没有扩大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这火,已足够让人疯魔。
于木阳将人摔在地上,借着火光,看清了这人的脸。
真是€€€€
真是麒麟村的人!
于木阳将牙咬出了血,爆吼一声,精神彻底崩断,抄起一边的土石,就往这人脸上砸,他都不清楚自己是在骂,还是在嘶吼咆哮。
血往他脸上溅,土石砸裂了,便抡起拳头,身下人的脸早已面目全非,他仍不知疲倦疼痛,不收手。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打了他一巴掌。
许印的脸在他眼前清晰。“醒了没有!我问你话呢,你不是和村长他们去麒麟村了么,你怎么在这,村长他们呢?”
于木阳如梦初醒,呆呆看了许印一会儿。他抓着许印的两只手臂。
“许哥,许哥,怎么办啊?”他说。
他嚎啕大哭起来,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
“他们杀了村长!”
在猛烈燃烧的粮仓旁,忽地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救火的声音像是凭空消失了,只有火焰和风的声响妖异且持久。
许印的脸僵在那里,火光将他照成青石相一样幽暗模样,他猛地一声暴喝,一巴掌扇在于木阳脸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拧起来,“你在说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于木阳断断续续,混乱不堪,“村长死了......她中了枪......他们有枪......”
许印摇晃着于木阳,要把这人掰碎,“于木阳,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于木阳的精神崩断,像疯了一样,哭一会儿又癫笑起来,任许印怎么咆哮,也无法进行对话。
夏晴骑着小梅文钦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平日里驼鹿这个庞然大物一出现便抓人眼球,今日众人却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它。
云€€叫了声,“夏晴。”快步过来,和两名村民一起扶着半趴着的人下来。
许印面沉如水,厉声地问:“夏晴,你们怎么回事,这小子在路上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张口就满嘴胡话?”
夏晴脚一触地便软,她靠在云€€身上,感觉到云€€的目光,许印的目光,村民们的目光,像深渊一样,令她如坠高空,头晕目眩,“我,我们到了麒麟村......”
夏晴像哽咽,又像喘不过气,嘴唇皮子都在颤抖,她那双眼睛发肿,眼泪只能溢出来,“那,那天是晚会,我有些腹痛,没有去成,在在,卫生院休息,村长,村长让于木阳陪我,一直到很晚,有人敲门,卫生院的后门,月亮很大很亮,村长倒在后门边上,她身上流了好多血,许叔,他们有燧发/枪,许叔,他们用枪打伤了她,血好烫,止不住,枪伤,许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