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餐桌上只余碗筷触碰的声响,项明章避而不谈寿宴有关的事情,也不提项家的亲朋。白咏缇既不嘘寒问暖,€€项明章的生活和工作也全无关心。
楚识琛心底纳罕,要是换成楚太太,一定叽叽喳喳聊上许多。
吃完饭,项明章去盥洗室了,青姐带楚识琛到里面的套间休息片刻。
起居室中,高及天花板的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楚识琛扫过,书籍品类纷杂,其中有几套佛经颇为瞩目。
€€面的墙边有一只长形条架,摆着一尊观音像,楚识琛踱近,明白了白咏缇的淡然疏离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望得久了,怕冒犯神明,他双手合十向观音颔首行礼。
恰好白咏缇进来撞见,好奇地问:“小楚,你信佛?”
楚识琛垂下双臂:“曾经有长辈希望我信,但我做不到。”
白咏缇不意外,说:“年轻人不经风霜,不受苦难,自然不会信。”
楚识琛笑了笑,他经过的风霜、见过的苦难,岂是和平年代的人能懂的?
他道:“也许吧,我敬之但不求之,学之却不信之。”
白咏缇说:“看来你有自己的见解?”
楚识琛一瞬间目光深远,旧日的艰苦景象浮现在脑海中,倘若求佛有用,他用不屈信念、几世财富、乃至生命争取的东西算什么?千千万万人抛洒的热血又算什么?
“谈不上见解,浅薄的个人意见罢了。”楚识琛道,“如果庇佑存在,人怎么会受苦?如果不存在,又何必奉若神明?”
白咏缇仿佛被戳中痛处,说:“正是无路可走,所以抓住一点信仰寻求安慰。”
楚识琛绕回自己的观点:“摆在这儿不等于抓得住,观音又叫观自在菩萨,不如学其意,得身心自在,才是解脱。”
白咏缇轻声:“哪有那么容易解脱。”
楚识琛从进门就有一种感觉,白咏缇样貌年轻,状态却死气沉沉。
他实在不明白,项明章争强好胜,享受并擅长掌控权力,为什么母亲会寡居在远郊,消极避世。
本不该与长辈争辩,楚识琛最后望一眼观音:“玉净瓶的雨露不会撒遍大地,普世凡人,终究要靠自己的。”
白咏缇愁忡无言,似乎在琢磨这句话。
项明章洗了把脸过来,白咏缇回神,忘记要从书柜拿佛经,空着手离开了。
项明章问:“你们在谈什么?”
“是我放肆了。”楚识琛玩笑地说,“我问伯母,能不能让你给我加薪水。”
项明章轻嗤,长腿一屈在沙发坐下,竭力克制的酒劲儿蠢蠢欲动,太阳穴有些胀,他半躺闭上了眼睛。
今夜的闹剧在眼前翻涌,项行昭的惊愕哭闹,项琨的怒气,项€€的疾言厉色,大伯母和姑父的软钉子,堂兄弟的指摘……
一个个装得孝感动天,怕老爷子受刺激,实则联手触他的逆鳞,逼他发作,闹得在董事面前理亏。
项明章头痛,抬头压住额角的青筋。
楚识琛仍立着,已近凌晨,他准备告辞了:“项先生,早点睡吧。”
项明章说:“如果一觉醒来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好了。”
楚识琛愣道:“没人认识?”
“嗯。”项明章说,“这儿待烦了,干脆换到另一个世界。”
楚识琛恍惚地说:“也许真有人从另一个世界来。”
项明章哼笑:“是你醉了还是我醉了?”
楚识琛没接腔,陷在项明章的假设里,荒唐的是他亲身经历这种幻想,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半晌,青姐悄悄送来一碗解酒汤。
沙发上呼吸均匀,项明章好像睡着了。
青姐拿勺子送到项明章唇边,尝试几次根本喂不进去,担心地说:“解酒汤要喝呀,不然酒醒了,胃疼得死去活来,好受罪呦。”
楚识琛干脆道:“把他叫醒。”
青姐讪讪地说:“项先生的脾气,我不敢哪。”
楚识琛说:“我来。”
他上前挨着项明章坐下,伸出左手轻轻托起项明章的脸,五指收拢,掐住线条凌厉的下颌,然后用力地错手一捏。
项明章吃痛醒来,再晚两秒种,楚识琛就要硬灌了。
他近距离望着€€方,发声嘶哑:“你在干什么?”
楚识琛说:“张嘴。”
项明章:“你在命令我?”
楚识琛:“我在照顾你。”
项明章反客为主:“温柔一点。”
楚识琛松开手,不伺候了,露出大少爷的性子:“饮酒伤身,不自爱;长了手让人喂,不自立;过分要求,不自重。”
项明章立刻接了一句:“教训上司,不自觉。”
青姐急忙调和:“是我要楚先生帮忙的。项先生,趁热喝掉回卧房休息吧,我帮楚先生也收拾一间出来。”
楚识琛拒绝了,他和项明章非亲非友,第一次登门就留宿太没家教,他是万万不肯的。
项明章欠身喝完解酒汤,清醒了些,这是他唯一一次带外人来缦庄,已经是过界,于是叫司机送楚识琛离开。
回到楚家,一二楼的卧房都黑着,一片安静。
楚识琛倦了,回房洗澡睡觉。
大半宿过去,黎明迟迟不来,天空飘满了乌云。
窗帘拉开房间里依旧有些昏暗,楚识琛不急着起床,拧开台灯看一本明清小说。
手机振动,是钱桦打来的。
楚识琛迅速接听:“喂?”
钱桦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吊儿郎当,说:“识琛,你拜托我调查的事,我可帮你好好办了。”
楚识琛合上书,问:“怎么样?”
钱桦说:“嗯……有点眉目。”
有“眉目”而不是有结果,说明还有东西可查,既然需要查,那游艇的事恐怕真的存在问题。
电话说不方便,楚识琛跟钱桦约了个地方,决定见面再谈。
刚挂线,收到一条微信。
打开,是项明章发来的:“周一早晨的例会取消。”
每周一要去老项樾开会,寿宴上董事们都在场,闹得那么难看,这是要冷处理了。
楚识琛回复:好的,我会通知那边。
按下发送,楚识琛没退出€€话页面,思忖片刻编辑了第二条:昨晚谢谢款待。
几乎同时,项明章又发来一句:昨晚多谢照顾。
€€仗的两行字结束了聊天内容,项明章揣起手机,从宅院侧门穿过,沿途的照明灯准时关掉了,自然光下的庄园更加葱郁静谧。
酒后睡眠昏沉,项明章趁清晨凉爽走一走。
越往南,园林越茂盛,马场、花房、藏车库,全部掩映其中,南区的主建筑群只露出一片屋顶,周围的香樟树密不透风。
项明章中途改道,想看看之前派人送来的黄秋翠怎么样了。
天阴,无风,淡淡的晨雾挥散不去,项明章散步到湖边,游鱼在碧水中摆尾,养得挺精神。
护林部的老张执勤经过,停下打招呼:“项先生,早。”
项明章问:“今天不休息?”
“习惯了,每天早晨转一圈。”老张指向远处,“€€了项先生,湖岸东边停船的小屋拆除了,空了一块地,还盖新的吗?”
项明章道:“不盖了,西边一间够用。”
老张建议:“那空地不如栽树,挨着湖,水土肥沃。”
项明章点点头:“你们看着办吧。”
老张请示:“那就种香樟?”
项明章略一沉吟,手机相册里,楚识琛在南京的纪念照忘了删除,他垂眸望着湖面,说:“不,种水杉。”
第24章
楚识琛收拾妥当出门,前往钱桦的公寓。作为一只夜生活糜烂的夜猫子,钱桦白天一般不离开被窝。
公寓就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商场楼上,楚识琛在一层挑了件礼物,乘电梯上去。
大门是密码锁,楚识琛以前有一只保险柜,德国货,用的是转盘密码,没想到如今房门也可以用密码控制。
钱桦懒得起床,路上把密码发给了他。
楚识琛仔细输入,嘀,门开了,他颇觉神奇,拉开门说:“钱桦,我是楚识琛,我进来了。”
房间里,钱桦应道:“我在这儿呢!”
公寓一片黑灰底色,不如波曼嘉的房子精致,但差不多宽敞,几面柜子收藏了五彩缤纷的限量手办,楚识琛以为是钱桦小时候的玩具。
他循声进入房间,竟然是浴室,钱桦泡在一个大大的圆形浴缸里,露着胸口和臂膀。
楚识琛立即停下,偏过头:“冒犯了,不知道你在洗澡,我去客厅等。”
“这有什么可冒犯的。”钱桦满不在乎,啪啪拍了拍胸膛,“那有椅子,你坐呗,要不你进来,咱俩边泡边说。”
楚识琛正色:“不要胡闹。”
钱桦把头发撸向脑后:“咱俩这关系,有什么可别扭的?过去我对你放心,现在你正经成这个德行,我更放心啦!”
楚识琛不懂“放心”是什么意思。
袒胸露背成何体统,他待不下去了,扭身离开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