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不是被诱捕的猎物,项明章早已宽恕了他。
楚识琛伸出左手,食指的玛瑙戒指在莹绿幽光下奇异生辉,刻的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代表血性和胜利。
他生长于国家受难之秋,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笼鹰词》的第一句,是他的抱负和斗志。
结尾一句是他的心愿,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他悄悄嵌在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里,作为他的署名。
项明章托住这只手,珍重地说:“沈清商。”
“是。”他承认道,“亦是沈若臻。”
项明章一下子攥紧把沈若臻拉进了怀里,胸膛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地抱住沈若臻,双臂不断勒紧,大手用力地按着沈若臻颤抖的身躯。
项明章何尝不害怕,他怕沈若臻就像机器上闪烁的光点,终有熄灭的一刻,怕这个人卷回经年旧历,像一个零落的字符淹没在浩瀚的数据库。
沈若臻被箍得发痛却甘之如饴,他深埋在项明章的颈窝,泪水糟蹋了衬衫领子,将西装抓住两道褶痕。
周遭是嘶嘶的电流声,这座数据中心存储着亿万万信息,在今日记录下他们的秘密。
项明章松开手,把沈若臻湿凉的脸颊捧起来,拭去眼尾的残痕。
雪白的面容哭成红的,沈若臻抬眸问:“你真的会相信?”
项明章回答:“你说的是真的,所以我相信。如果是假的,我愿意上当。”
沈若臻握住项明章的手腕,鼻尖轻蹭,然后戴面具似的整张脸依进掌中,把最后一滴眼泪落在项明章的指缝。
温热的,但项明章撒谎:“你烫到我了,沈若臻。”
似是抱歉,沈若臻轻吻他的掌心。
第72章
项明章牵着沈若臻的手离开数据中心,大门关上,系统锁闭,他们共知的秘密和热烈的拥抱都留在里面。
从研究中心出来,天黑了,楼前不允许停车,一队巡逻的保安经过立定,问候道:“项先生,这是您的车吗?”
沈若臻要抽出手,项明章却攥着他不放,说:“是我的,马上就走。”
保安继续巡逻,项明章拉开车门把沈若臻塞进副驾驶位,弯下腰,拽出安全带帮沈若臻扣紧。
不管怎么样,他把人刺激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项明章食指勾着安全带测试松紧,指节抵在沈若臻的胸口,故意一顶,并假装尊敬地叫道:“沈行长?”
沈若臻的知觉和听觉同时受惊,激灵了一下:“什么事?”
项明章说:“你的手机在响。”
车门关上,沈若臻掏出手机,是彭昕打来的。他很久未接,铃音挂断了,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项目组聚餐庆祝二次交流圆满结束,已经定好餐厅 ,彭昕给他发了地址。
项明章绕到驾驶位上了车,发动引擎驶出园区。
沈若臻还没回复,说:“彭总监叫我一起聚餐。”
项明章问:“那你要不要去?”
沈若臻是乐意和同事一起庆祝的,但他今天太不平静,好像突然褪下了“楚识琛”的壳子,不知道以何种心态面€€大家。
他犹豫道:“算了吧。”
项明章猜到沈若臻在介怀什么,后面的路还长,总要继续走,说:“吃个饭聊聊天,缓一缓情绪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餐厅在一家星级酒店,有爵士乐演出,气氛休闲适合聚会,项目组又忙完一个节点,急需缓解疲劳。
大家刚放松下来,沈若臻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从没参加过员工聚餐的项明章。
彭昕吃惊了一下,反应很快:“项先生,楚秘书,就等你们了。”
项明章和沈若臻坐在一起,桌上放着餐单,刚才大家正在点菜,因为总裁的出现变得有些拘束。
沈若臻解围地问:“这家餐厅是什么菜式?”
€€面的小助理说:“融合菜,都有的。”
项明章主动道:“那就多点一些吧,今天我请客。”
大家立刻兴致高涨,等菜品上齐,共同举杯庆祝第二次交流大获成功,沈若臻怕失态,以茶代酒饮了满杯。
可惜他已经露了异样。商务组这阵子并肩作战,习惯了互相关心,主管问:“楚秘书,怎么眼睛那么红啊?”
沈若臻掩饰道:“没事,休息得不太够。”
项目经理说:“我也是,这几天做梦都是交流,快魔怔了。”
主管问:“是不是梦里都在跟总经办人谈需求啊?”
话题岔开了,沈若臻逐渐放松,偶尔回答一句或跟着笑笑。这种感觉很神奇,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楚识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是他真实的面目。
不,项明章也知道。
沈若臻忍不住扭脸,项明章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他,几乎同时侧过脸来,问:“你想要什么?”
沈若臻回味着项明章叫他“沈行长”,正经当中窝藏一点戏弄,以为他听不出来么?
推过空杯盏,沈若臻礼貌地摆起行长架子,说:“劳烦项先生为我斟茶。”
项明章去碰茶壶,桌上有眼力见的几个人纷纷抢着帮忙,他挥手拒绝,端起茶壶在众目睽睽下为秘书倒了一杯。
沈若臻说:“谢谢。”
白天开会只吃了一顿简餐,项明章道:“吃点东西,古法黑糖年糕是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一尝。”
沈若臻的盘子一直空着,他听话地夹了一块年糕。
官方制定招标规范,到公布至少需要十天,大家商量着忙里偷闲一起去度个假,反正公司会报销。
项明章了解这帮人的意图,说:“随便,你们自己决定吧。”
销售组长提议:“去滑雪怎么样?”
“不行。”彭昕摇头,“滑雪危险,万一摔骨折了影响后面的工作。”
经理道:“大冬天这么冷,去暖和的地方呗。”
大家认为有道理,阳光海滩是最放松的,一致决定去巴厘岛玩几天,彭昕说:“楚秘书,你怎么不吭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若臻笑了笑:“我没有意见。”
餐厅楼上是保龄球馆和水疗室,酒足饭饱后,精力旺盛的换场子继续,其他人互相结伴回家。
项明章载沈若臻离开,绕路兜了两圈,在凌晨前抵达楚家的大门口。
别墅灯火通明,沈若臻解开安全带,说:“我回去了,你开车小心。”
项明章望着沈若臻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驱车后退,忍不住轻嗤,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他掌握了沈若臻的秘密,等于攫住了沈若臻的致命弱点,应该把人绑走,轻则谈条件,重则要挟,全凭他的意思。
可他居然把人送回家,连十二点都没过,比灰姑娘的南瓜车还要准时。
项明章承认自己心软,难听点就是“没出息”。他想给予沈若臻一些时间平复,那么灵光通透的一个人,被刺激得厉害,都忘了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
花园中,沈若臻走得很慢,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回到这个家里,习惯与楚太太、楚识绘、唐姨和秀姐一起生活。
今天恍似梦醒,他踏进花园,砖石草木都在提醒他,在楚家度过的每一处好光景,都建立在他的伪装和欺瞒之上。
沈若臻走进别墅,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楚识绘是一只报喜鸟,回来就宣扬了交流成功的喜讯。
楚太太高兴地喊:“小琛回来了呀。”
沈若臻在这句称呼里羞惭,应道:“妈,你们还没休息。”
秀姐说:“我煮了酒酿,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给他了。”唐姨一向周全,“他跟同事聚会肯定喝酒了,再吃酒酿要醉了。”
楚太太赶忙道:“那不要吃了,快去休息吧,这阵子忙得人都憔悴了。”
楚识绘说:“他们项目组休假,这次我们全家人去露营怎么样?”
楚太太道:“冷死了,不如去泡温泉啊。”
沈若臻听着叽叽喳喳声上楼,他极其矛盾,既因为谎言愧疚不安,又因为不属于他的“家人”,一路走得坚定踏实。
回房洗了澡,沈若臻呆坐在床上直到头发晾干,他滑进被子里,小香炉在床头柜上轻烟袅袅,比平时加重了剂量。
沈若臻捱到半夜,残香殆尽时睁开眼睛,恐怕这一晚注定无眠。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在餐厅不想扫大家的兴,但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海岛玩乐。
彭昕懂世故,直接联系估计会为他周折一番,于是他再次劳烦项明章,为他转告一个去不了的理由。
沈若臻留了言,索性下床,披上一件外套到书房去。
书桌抽屉锁着一层,沈若臻打开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之前拜托雷律师调查的资料都在袋子里。他翻阅过很多次,自从线索断开,就锁起来没碰过了。
沈若臻又重头看了一遍,游艇派€€,起火爆炸,楚识琛也是在海上发生了事故。
初春,深夜。
他有些乱,企图在荒唐中合理推测……双方出事的季节和时间都吻合,那出事的地点,会不会是同一片大海?
如果是,那片海就是他的来路。
沈若臻忽然产生一股冲动,他回房间换了件厚衣,悄悄出了门。
波曼嘉公寓,项明章睡得不踏实,翻身醒来,看到沈若臻二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他猜沈若臻根本没有睡着,便打过去,响了十几声没人接,自动挂断了。他略微迟疑,又打了第二通,仍无人接听。
项明章越发不安,孜孜不倦地打到第五通,终于有人接了,楚识绘的声音传来:“项先生?”
项明章问:“楚小姐,你哥呢?”
楚识绘被铃音吵醒,从卧室出来发现楚识琛的房门没关,手机在枕边响着,她奇怪道:“我哥不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项明章追问:“他有没有说去哪?”
“不知道,可能约了朋友吧。”
项明章挂了电话,一秒钟都等不及,换上衣服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