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冲向冷清的街道,轰鸣如怒吼,项明章掠过人行道的稀疏身影,不是,都不是沈若臻。
半夜三更,沈若臻为什么会独自跑出去,又会去哪?
项明章直奔欧丽大街的琴行,然而没有找到沈若臻。
除了复华银行旧址,唯二和过去有联系的就是那份公告,可是阑心晚上闭园,里面的文化馆无法进入。
还有哪里,沈若臻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项明章懊悔不已,他就应该把沈若臻放在身边亲眼看着,来得不明不白,万一凭空消失了,他要去哪找?
他可以找谁赔?
项明章一怔,沈若臻还没告诉他1945年的初春发生了什么,但沈若臻出现在这个时空,是被营救于海上。
难道,沈若臻曾经遭遇一场海难?
项明章把油门踩到极限,猛打方向盘掉了头。
凌晨四点钟的亚曦湾。
海岸上荒凉无人,星星点点的路灯把黑夜晕成了深灰色,潮水反复涌退,寒风携着浪声扑面。
沈若臻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那艘轮船,那场风暴,是否就发生在这片海面?
他不知道,恍然间看见不远处漂浮着一张纸。
海岸线公路入口,吉普车飞驰而下,摆尾刹停时龙爪胎在地面上锵起一片细沙。
项明章下了车,海风侵身,恐慌跟着蔓延,他动唇喊了一声:“€€€€沈若臻!”
回应的只有海水低啸,项明章不死心,沿着沙滩一边跑一边冲汹涌的浪涛高声:“沈若臻!”
“沈若臻!你在哪?!”
项明章不停地跑,不停地喊,亚曦湾原来这般广阔,找一个人要嘶哑了嗓子,吹痛了眼睛。
蓦地,项明章看见远处的海里有一个人影。
他狂奔过去,看清的一瞬间心脏剧烈收缩€€€€海水浸没了沈若臻的双膝,衣角随风摆荡,浑身湿了大片。
项明章目眦欲裂,声音在发抖:“你要去哪?”
湿软的沙滩下陷,沈若臻摇晃着回过身。
项明章大步踩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冷,他冲到沈若臻面前:“为什么来海边?你要做什么?”
沈若臻拿着一张泡烂的废纸,他糊涂了,竟以为是他丢失的抗币,失魂地追到了海中。
手一松,纸落了,项明章将沈若臻一把抓住。
从姚家的洋房出来他就在克制,他在杭州的大雨里消解了惊愕,几个晚上不能安枕,思索过一切可能,到头来他接受了,他认了。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刚才,沈若臻孤身一人站在滔滔海岸,单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片风浪卷走。
项明章可以忍耐千般万般的滋味,但抵不住“失去”的恐惧。
一路嘶吼了许多遍,此刻的爆发已无需高声,项明章沙哑地说:“你吓到我了。”
沈若臻清醒过来,“抱歉,我让你担心了。”
项明章机械地重复:“沈若臻,你吓到我了。”
项明章捉着沈若臻的手臂往回走,满脚泥沙又冷又痛,一直走到吉普车旁,他不容置喙地说:“我不会再让你乱跑了。”
沈若臻被推进车厢,他从没见过项明章的这副样子,面色阴沉,显得动了怒,他退让地说:“我马上回家。”
项明章关上车门,“咔哒”落了锁:“你暂时不会回家了。”
沈若臻愣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一个放心的地方,项明章发动引擎,说:“缦庄。”
第73章
天边泛起晨曦,逐寸照亮了海岸公路,沈若臻湿透的裤脚被暖风烘得半干,沙粒簌簌掉落,弄脏了脚下的羊皮垫子。
其实他不想去缦庄,这副尴尬的样子见到白咏缇,太不礼貌了。
但项明章一言不发,把车开得飞快,短发乱着,外套里面只穿着单衣单裤,能想象到他出门的时候有多惊慌。
最终,吉普车在消退的朝霞里抵达目的地。
庄严的大门提前洞开,迎面是连绵望不到头的香樟林,深寂的庄园背后,若隐若现地依傍着一座矮山。
沈若臻觉得陌生,后知后觉这里不是白咏缇居住的地方,是缦庄南区。
森绿之中有养马场,车库,零散的房屋,沈若臻来不及分辨方位,隔着车窗匆匆地走马观花。
主建筑是一片四层高的尖顶别墅,白墙方窗,周围被茂密的绿树包裹,比静浦的项家大宅更大,更气派。
项明章停车熄火,说:“到了。”
沈若臻下了车,跟随项明章拾阶进楼,身后大门关闭,在宽阔的空间里扩散开淡淡的回音。
不同于北区庭院的清雅,这栋房子用藏品珍玩装点着,目之所及是令人不敢亲近的奢侈和漂亮。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被他们踩过留沙,项明章带沈若臻到一间浴室,有淋浴和桑拿间,柜子里准备了干净的衣物。
项明章挑了一套放在沙发凳上,还有拖鞋,说:“先洗个澡。”
沈若臻立着没动,问:“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项明章反问:“为什么大半夜跑去亚曦湾?”
沈若臻说不清楚,他极少冲动行事,昨晚是个仓促的例外,他回答:“我只是想看看获救的那片大海。”
“那你现在能不能看看我?”项明章走近,“看看我因为你吓得发疯,够不够狼狈?”
海边路灯昏暗,却足以让沈若臻看清项明章当时的骇惧,现在窗明几净,亮堂堂的,项明章眼中密布的血丝都一览无余。
沈若臻不由得心疼了:“你生我的气么?”
项明章的确生气,但是和害怕相比微不足道,他没回答,抬手剥下沈若臻的外衣,说:“先洗个热水澡暖一暖,我更怕你着凉。”
沈若臻点点头,等项明章出去,他脱下衣服进了淋浴间,所有用品都是簇新的,平时应该没有人居住。
外面是一间卧房,沈若臻洗完澡出来,发现门没关严实,一只纯白大猫溜进来在地毯上趴着。
“灵团儿。”他都快忘记了,把猫抱起来掂了掂,“你沉了。”
项明章在另一间浴室洗完过来,拿着瓶药酒,眼前这一幕和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人和猫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沈若臻抬头,他穿着睡衣拖鞋,项明章却衣冠整齐,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谁家。
项明章说:“你坐床上去。”
沈若臻的脚踝在哈尔滨的河里冻伤了,一浸冷水就会红肿,他坐在床上曲折双膝,挽起裤脚说:“我自己来。”
项明章倒了些药酒焐热:“沈行长不是很会摆架子么?”
沈若臻的脚踝被握住,灵团儿嫌药水难闻,从他怀里蹿到了床尾,皮肤被揉得温热,酥麻,他跟着一并心软,忽然道:“我是在海上出的事。”
项明章问:“在1945年的初春?”
“对,是一个春夜。”沈若臻说,“我乘船进行安全转移,夜半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船沉了,我以为自己会葬身大海,谁知竟然……”
项明章道:“所以亚曦湾救上来的人是你,你醒过来就在楚家的病房,在二十一世纪了?”
沈若臻永远记得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说:“我醒过来就见到了你。”
他在这段时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项明章,发现他身份的也是项明章。
坠落大海的时候,他什么都抓不到,而凌晨在海岸上,海水不过浸没膝头,项明章就像疯了一样将他抓住。
那个春夜是分界点,前生已成故梦,他在这里的后世幸得一个项明章在乎。
沈若臻问:“项先生,消气了么?”
项明章抽了张纸巾擦手:“如果没消呢?”
沈若臻道:“你可以骂我两句发泄。”
项明章“啧”了一声:“沈少爷真金贵,就让骂两句。”
沈若臻失笑:“那你想怎么办?”
项明章不是一个幼稚的人,小孩子需要发泄,成年人要做的是解决,他把不稳定的情绪抛在了海岸公路上,此刻恢复冷静:“我有事要办,你在缦庄待几天好不好?”
沈若臻没想过:“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外面。”
项明章说:“我会派人告诉楚太太。”
沈若臻问:“你想关着我吗?”
项明章说:“如果在楚家睡得着,你就不会大半夜跑出去,我想让你松一松精神。”
沈若臻被戳中弱点,但不足以让他示弱,项明章又道:“猫是一起养的,就当陪陪灵团儿。”
这么傲慢的人要凭一只猫当借口,沈若臻想起之前办公室,项明章抱着他说“哪也别去”,他的身份和来历让对方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答应道:“我在这里待三天。”
“好。”项明章暂且放了心,掀开床上的鹅绒被,“折腾了一晚上,睡一觉吧。”
沈若臻身心疲倦,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项明章悄悄退出房间,走廊上恭候着一名穿西装的男人,姓赵,负责管理缦庄南区的总务。
项明章平时很少过来,更没带过人,他往外走:“叫厨房准备些吃的,清淡一点,他醒了可能会肚子饿。”
赵管事说:“我知道了,项先生。”
项明章又吩咐:“这几天照顾好他,所有地方他可以自由出入,没事保持距离,别让他不自在,有情况马上联系我。”
赵管事推开别墅大门:“项先生,您放心。”
项明章迈下台阶,一辆商务车停在坡道上,老项樾的总助接到通知就立刻赶来了。
项明章朝一扇窗户看了一眼,屈身坐进车厢,说:“再联系一下杭州那边。”
双方的合作基本敲定了,就差签约,总助说:“好的,是有什么细节变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