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忖道:“告诉姚竟成,我们再让他三个点。”
做生意不会凭白让利,总助问:“那我们要增加什么条件?”
项明章说:“不急,他心里有数,剩下的等见面谈。”
汽车驶离,别墅在视野中只剩一个尖顶,项明章追到哈尔滨的时候说过,无论沈若臻在哪里他都能找到。
他原以为天地之间,无非山涯海角。谁知时空可以变幻,一场生死交错,能把活生生的人送来另一个世界。
那沈若臻会不会又被偷走?
项明章不敢假设,不喜欢患得患失,他必须想一些办法应对。
卧室里,沈若臻一觉酣眠到午后,灵团儿挨在脚边,毛茸茸的,他醒来发现项明章已经走了。
这栋房子太大,沈若臻从房间出来不知道往哪走,赵管事及时出现,自我介绍后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若臻不想吃,也没什么想做的,带着猫在别墅里晃荡,太安静了,心神一并归静,他终于能捋一捋繁杂的思绪。
除了样貌,他和“楚识琛”的存在太多差别,项明章在发现他的身份之前,一定是先起了疑心。
那旁人也有可能会怀疑。
项明章能查到他,旁人也有可能查到,但是项明章愿意无条件相信他,别的人恐怕不会。
沈若臻无法想象,万一真实身份在楚家和同事面前暴露,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是昨天身份被揭穿后,他压在心底的后顾之忧。
所以他冲动地跑到了海边,对着来路,试图弄清楚该何去何从。
可惜未果,反倒把项明章吓坏了。
沈若臻摇头轻叹,正好经过书房,双层高,藏书满墙,他细细扫过每一排书柜,发现一本武侠小说的书脊上贴着项樾图书馆的标签。
估计是项明章哪一年借的忘了还,堂堂总裁竟然干这种事。
沈若臻挑了两本书,在沙发上消磨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在赵管事关爱的目光下吃了早餐。
项明章没骗人,灵团儿有专门的一间房,墙上还贴了它的照片,实在是夸张。
沈若臻把这栋冷清的房子逛了一遭,起居室有一架钢琴,项明章的车上放过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或许他会弹奏?
二楼的书房墨水味很重,文房四宝齐全,存放着项明章写过的书法,有裱装的,也有废卷,沈若臻欣赏之后进行概率统计,认为项明章比较喜欢辛弃疾。
一屋子影碟和黑胶唱片,大部分是战争电影和歌剧。
备用的胃溃疡药有两盒,咖啡豆囤了一柜子,地下是恒温酒窖。
沈若臻参观了数十间屋子,没有看到一张项明章和家人的合照,明明白咏缇就住在庄园的北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记得段昊的玩笑话,说缦庄是项明章的归隐之地。
沈若臻当时以为是自在的桃花源,如今觉得更像是一座精美樊笼,只叫人孤独。
第三天,空气潮闷,沈若臻离开别墅透透气,四处都是香樟,他没一会儿就不知道走到了哪。
听见潺潺水声,沈若臻循着走到湖边,正在岸东,面前是一大片水杉林。
护林部的老张要换班了,惯例过来一趟,遇见沈若臻有些惊讶,听说缦庄这两天有客人,他便主动打了招呼。
沈若臻问:“这些水杉为什么不如别的树高大?”
老张回答:“上半年刚刚栽种的。”
沈若臻回忆着上半年的光景,往回走,日暮比平时来得早,天色暗下来。
别墅楼前,一辆车正好驶近熄火,项明章下了车,他没有食言,在第三天的黄昏回来了。
沈若臻停下脚步,三日不见,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他遵循内心问道:“湖边的水杉是什么时候种的?”
项明章愣了一下,说:“南京出差回来。”
沈若臻追问:“为什么?”
项明章说:“玄武湖公园的水杉林很好看。”
沈若臻道:“玄武湖的鸭子船也很好看,为什么不弄一个?”
项明章说:“我怕吓到湖里的鱼。”
沈若臻一时语塞,罢了,他也不清楚要追究出什么答案。
项明章走向他:“我去了一趟杭州。”
又是杭州,沈若臻隐约猜到:“你要办的事办完了吗?”
项明章说:“还没,今晚会办完。”
沈若臻不解,项明章又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今年秋天的生日过了,但我的耐性等不到明年再送给你。”
司机把东西搬下来,是一只陈旧的双层木箱。
沈若臻觉得眼熟,怔忡片刻猛地想起来,他震惊不已:“怎么会……”
这时,项明章延迟地回答:“大概在水杉林为你拍下照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心了吧。”
第74章
木箱的黄铜扣锁布满锈斑,像经年累月结的一层痂,沈若臻抚摸着,这是他的箱子,幼时装玩具,长大后收在沈公馆的吸烟室。
项明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来不及喝一口热茶就把所有人打发了,客厅只剩他们两个,说:“打开看看,里面有你的东西。”
沈若臻掀开木箱盖子,五角花格盛满物件儿,熏盒算盘,拨子印台,丝缎怀表盒,他难以置信,等打开第二层,宾大证书,明细票据……全部都是他的旧物。
沈若臻环视四周,地毯上是沙发茶几,头顶是璀璨的吊灯,这里是缦庄,他却惝恍以为身在故时的家中。
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沈若臻已经决定关闭复华银行,一是组织对他另有委派,二是多次秘密行动引发了日方的怀疑。
他提前安排银行和家里的一切,身外物带不走,老管家帮他收着,与他约定未来宁波重聚一并归还,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履行承诺。
这些旧物竟然失而复得,沈若臻有些激动地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项明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到了姚企安的后人,这些东西是他的孙女姚徵一直在保管。”
沈若臻惊讶道:“姚家后人……他们在杭州?”
“对,经营着一间贸易公司。”项明章说,“你当年留给姚管家的资产够他们几代人衣食无忧,姚家人很感恩,你的事就是姚老太太告诉我的。”
沈若臻把姚企安当作亲人,对方的后代生活无虞,并且一辈辈记得他、知道他,对他来说实在欣慰。
他乡遇故知,大抵就是如此,沈若臻道:“他们回过宁波吗?”
“每年清明都会回去,祭拜姚企安。”项明章停顿了两秒,“还有你的父亲。”
沈若臻猝然一惊,项明章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数十年来,沈作润的墓地几次搬迁修葺,每年打理维护,所有的记录和证明都在。
沈若臻双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翻,看见父亲的名字印在纸上,他双目干涩,眨一下尽是酸楚。
无愧天地,唯独愧对至亲,他自责地说:“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自古忠孝两难全,项明章心疼道:“过两天我陪你去宁波,虽然迟了快一个世纪,但你才二十八岁,以后可以每年都去祭拜你父亲。”
沈若臻点点头,最后一页是项明章和姚徵签署的一份补充条件,双方约定对他的旧事保密。
项明章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单纯的调查,求索了真相,为一个凭空出现的“沈若臻”挥霍财力物力,费尽了心机。
沈若臻想,他何其有幸,低声问:“你要办的事原来是这些?”
项明章说:“这是第一件。”
沈若臻道:“你说今晚会办完,还有什么?”
项明章端详着沈若臻,三天而已,似乎消瘦了一圈,恐怕胃口不佳,他说:“我让你缓一缓精神,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臻道:“我冷静下来,思考了现在的处境,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反复考虑过。”项明章不加任何美化和掩饰,“这里是现代社会,你作为沈若臻,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一个合法公民具备的一切。”
箱中这些旧物,就算可以佐证沈若臻的身份,然而向现代人证明他来自上个世纪,本身就荒谬如同悖论。
沈若臻决定做“楚识琛”的时候就想到了,现在他适应了这个社会,学了很多东西,说:“我可以隐姓埋名,只求生存。”
“你真的愿意?”项明章道,“乱世挣扎不肯做匹夫,复华银行的一把手,你真的甘心庸碌埋没?”
沈若臻迟疑了一瞬:“那些都过去了。”
“可是你从来没变。”项明章说:“你成为楚识琛,亦思内忧外患,你尽心尽力去挽救,楚小姐被逼婚,你出手阻止。公司和楚家都依靠你,其实你也靠着这个烂摊子,施展你的抱负和当家人的保护欲。我说得对不对?”
沈若臻深藏的心思被看穿,被挑破,竟有一些痛快,他索性坦荡承认:“对,你说得没错。”
项明章继续道:“你披着‘楚识琛’的身份,办了多少事你记得吗?主动找我进项樾,做秘书,是能屈能伸;借我的手打击李藏秋,也算不择手段;千里迢迢去哈尔滨请周恪森,又成了一片丹心;为了这次的项目彻底不掩锋芒,你根本抛不下成败和功业。”
项明章细数沈若臻在新社会展现的一桩桩事迹,亦是他对这个人从赏识到沦陷的过程。
沈若臻听得发怔:“原来做过那么多事,就算败露也无憾了。”
项明章说:“败露后你就是骗子,一切都会变质。欺骗楚家人的感情,插手亦思的公务,楚太太和楚小姐会伤心,李藏秋会趁机反扑,拥护楚少爷的人会觉得发生了一场闹剧。”
“我何尝不知。”沈若臻道,“亦思形势好转却不稳固,楚太太脆弱,小妹还没毕业,不能挑大梁,和李家父子的关系也没有根断……”
项明章击中要点:“所以楚家和亦思需要你。”
沈若臻说:“你的意思是?”
项明章道:“我希望你继续做楚识琛,待在项樾和楚家,我会帮你隐瞒,直到成熟的时机再曝光。这期间想办法把你的真实身份落实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做回沈若臻。”
心头大石蓦然坠地,沈若臻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他的欲望和顾虑,项明章全都摸清了,看透了。
这三天,项明章思考得很清楚,第一件事,要把旧物带回来,让沈若臻明白这个世界存在他的痕迹,依然有人记得他,给沈若臻一份归属感。
第二件事,让沈若臻继续用“楚识琛”的身份,这是双向互利的,减轻沈若臻的愧疚,维持他安稳的生活和事业。
项明章意识到,如果沈若臻内心漂泊不定,他又何来安全感?
所以他要沈若臻在这里安心,他才会放心。
但是还不够,项明章觑着沈若臻手上的戒指,雄鹰注定飞向高处,他道:“那天在海边找到你,我真想把你关起来,可你不是小猫,也不是召之即来的芙蓉鸟。”
沈若臻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溢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项明章从包里掏出便签和钢笔,说:“我要和你签一份新的君子协议。”
往事浮现,沈若臻问:“协定什么?”
项明章笔走龙蛇:“不准独自去亚曦湾,不准让我找不到,就算是鹰也要归巢,你不准去别处,只能落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