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117章

不到两小时,项明章换了病号服,自己推着输液架子又返回沈若臻的病房。

黎明得救,转眼暮色四合,无比煎熬的一天要过完了,项明章搭着条毯子,待在外间的沙发上守夜。

他睡得不安稳,每半小时醒一次,索性坐起来找点活儿干。

项明章拿酒精棉片擦拭牺牲的怀表,机芯太精细,血迹深藏,他一边擦一边补了句“阿弥陀佛”。

医生一共从沈若臻身上取下三件东西,除了怀表,还有一纸洇湿成絮的遗嘱,以及从不离身的项链。

怀表是项明章归还的,遗嘱是项明章写的,项链是项明章送的。

血污氧化成暗红色,项明章把项链仔细擦出原本的银光,缠在指间进了治疗室。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沈若臻就是在病房里,他停在床边,沈若臻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仪器显示状态稳定,良久,项明章这次的第一句话说的是“谢谢”。

“谢谢你活下来。”他勾着项链晃了晃,“你愿意留着的话,改天拿去店里洗干净,要是嫌脏我再送你一条。”

“但是怀表修不好了,我们一起去瑞士定制一枚新的,表盖上还刻佛纹吗?你决定吧,都听你的。”

“你说过知道瑞士银行,那就顺便去看一看,开一个共同户头作纪念好不好?”

项明章絮絮说着,始终忘不了对着沈若臻念挽联,他在床畔坐下来,洗心革面一般:“我给你背诵《笼鹰词》怎么样?”

背到最后一阙,项明章卡壳,只会不断地重复:“清商。清商?”

沈若臻没有反应,项明章不气馁:“其实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我也背过了。”

枕头上,沈若臻的太阳穴被枪口撞得发红,下半张脸隐在氧气罩下,两扇浓睫遮眼,在经历一段漫长的混沌。

长夏难消,沈若臻抱着琵琶坐在公馆的梧桐树下,拧紧了细弦一拨。最近公事忙,手有些生,他弹了首温吞的文曲,曲毕抬眸,看见项明章立在另一片疏影里。

沈若臻换了长靴,戴了头盔,在郊野骑马赏秋枫,一人风姿卓众地超过他,纵马回首挑衅,是项明章桀骜英俊的面容。

冬天日落得早,沈若臻下班已是黑夜,不见汽车和司机便踩着薄冰慢行。皮鞋底滑,他半蹲把鞋带系紧,抬首见项明章风尘仆仆,不知从哪一段时光找来。

凄清的三月夜,沈若臻掌灯在书房伏案,刚写一行,把白纸揉成团丢了,下笔再写,消磨了大半夜完成关闭公告。搁笔的须臾,纸页泛黄残损,他与项明章并立在阑心的展馆之中。

光景交错难分新旧,沈若臻快要迷糊了,在梦里忍无可忍地揉眼睛。

项明章噤声屏气,看沈若臻睫毛尖儿颤动,极缓地露出了眼中清明。

他好歹还算成熟稳重,因为这个人疯了,崩溃了,此时又变成了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

等沈若臻的眼波缓缓流向他,项明章居然生出荒唐的怀疑,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沈若臻不看他了,转动眼珠去看天花板。

项明章有点慌:“你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氧气罩挡着微弱的声音,项明章俯身靠近听见了沈若臻的回答:“我叫灵团儿。”

项明章被沈若臻耍了,怎么气若游丝还能拿捏他?他甘愿地笑道:“好,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沈若臻望回去,一双眼润润的,雪白的脸衬得眼珠乌黑,点了漆似的。

项明章告诉他:“是胸口的怀表救了你一命。”

沈若臻定了一会儿,费力地说:“是父母亲保佑我。”

项明章点点头:“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痛不痛?”

沈若臻却道:“海上,你哭了。”

项明章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手术室外哭得更狼狈,比过去三十年都多。他很难不注意到沈若臻胸膛上的纱布,忽然又觉得鼻酸。

沈若臻失血太多,只醒了几分钟,医生来查看的时候又睡着了,天亮也没醒,睡了一整个白天。

后来他偶尔醒一下,每次睁眼项明章都守在一旁,断断续续地睡了两天,疲乏缓解,反而被伤口疼得睡不着了。

晚上,项明章喂沈若臻吃了止痛药,拉上窗帘,端来热水毛巾给沈若臻擦身。

未免脸皮薄的沈少爷尴尬,项明章说:“把眼闭上,睡觉。”

裤子离身,凉飕飕的,沈若臻道:“我睡不着。”

项明章拧湿毛巾,帮他催眠:“我给你讲讲SFA吧,它是CRM系统的一个业务组件。”

沈若臻听不懂,伤口又疼,衣服脱光了残废似的让人擦洗,他捂着脑门儿闷闷地说:“好烦,你别管我了。”

项明章捉住他另一条腿,换了个思路:“那我给你讲讲,我姑父是怎么追我姑姑的吧。”

商务话题突然转变成家族八卦,从项€€到项琨,再到大伯母,各有精彩,沈若臻像听了一场折子戏。

旧时外祖家每个月都请戏班唱堂会,沈若臻小时候每逢去了,要独占一张桌,果脯花生吃到嗓子疼。

恰好热毛巾擦到颈间,沈若臻忍不住咳嗽,项明章喂给他一勺温水。

他咽下,问:“不讲了?”

止痛药应该起效了,项明章给他盖好被子,说:“还疼不疼?”

沈若臻不太疼了,但他厌恶药苦,想听甜言蜜语,他知道聪明如项明章会满足他。

“如果我没抢救过来。”他问,“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

项明章回答:“会吧,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沈若臻怀疑听错了,又问:“那三五年后,你会不会再喜欢别人?”

项明章道:“不用三五年。”

沈若臻蹙眉:“你认真的?”

项明章拧干毛巾道:“因为我已经适应不了一个人了,你离开我,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沈若臻反应了几秒才懂,他想听的不是这种话,可他太了解项明章的神态和语气,轻描淡写,不轻不重,实则意味着打定了主意。

他恻然道:“你不该这样想。”

项明章伸手抚上沈若臻的脸,轻之又轻像在碰一块水豆腐,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让我信来世么,我一旦信了就要实践一下。”

沈若臻:“……胡闹。”

项明章假设道:“没准儿我们都不会死,去了另一段时空,回到了你那个时代。”

沈若臻说:“那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嗯。”项明章道,“姚管家能不能提前退休,给我腾个伺候你的位置?”

沈若臻忍不住笑,牵动伤口疼得倒抽气,项明章急忙低下来,不敢再吭声。

缓过劲儿,沈若臻说:“伺候人辛苦,可以在复华银行给你谋一份差事。”

项明章问:“做什么?”

“有两个职位空缺,你可以自己挑。”沈若臻说,“一个是门前扫台阶的伙计,一个是行长秘书。”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还有翻旧账的一日,项明章认了,贪心道:“我都干,时局不好,多赚一点是一点。”

沈若臻感觉没起到报复的作用,他精力有限,有些蔫儿地问:“你不怕辛苦吗?”

项明章撑着床畔栏杆,弯下腰吻沈若臻的额头,既答幻梦,亦求今生:“那劳烦你陪着我,拜托了。”

第108章

项明章身体底子强健,恢复得很快,剩一些淤伤不妨碍日常活动。得到医生的批准,他回了趟波曼嘉公寓,收拾一下去了公司。

设计展结束后项明章和沈若臻犹如人间蒸发,近一周没露面,但一般人不会想到“绑架案”,都以为他们临时出差了。

项明章突然出现在办公大楼,跟上级突击检查似的,招来了几大部门的总监和主管。

正好,他纠集大家开会,把积攒的、待推进的事务集中讨论了一下,然后去研发中心转了一圈。

好巧不巧,遇见了周恪森。

凝力医药的项目亟待落实,周恪森半路截住项明章,直接问:“项先生,识琛和你在一块吗?”

项明章说:“嗯,你找他?”

“我找他好几天了。”周恪森道,“怎么都联系不上,打到新西兰问他妈,他妈也不清楚,说和你在一起。”

项明章气定神闲,其实说的话经不起推敲:“他给我帮忙来着,正赶上手机坏了。”

周恪森担心道:“那他在哪?没出什么事吧?”

被绑架受了枪伤,项明章实在答不出“没事”二字,说:“这样吧,晚一点我让他打给你。”

周恪森这才踏实一些,刚想再问两句,项明章拎着包走了,包里鼓鼓囊囊装着文件,看样子又要好几天不来。

医院病房,沈若臻躺得腻味,垫高了枕头半坐着,他透过玻璃看着外间的动静,当是解闷儿。

项明章给他请了三个人,一名保镖,一名照顾日常的专业护工,一名负责营养餐的厨师,赶上许辽过来,能凑齐一桌麻将。

沈若臻发了会儿呆,病房的门开了,项明章携着一身倒春寒的凉气,偷懒没系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遮挡眼角残存的淤青。

放下一大袋文件和电脑包,项明章拎着一盒路上买的甜点,进了治疗室,说:“看景儿呢。”

沈若臻羡慕道:“你今天去公司了?”

项明章把床尾的小桌拉近,汇报道:“去了一趟项樾通信,开了会。事情挺多的,一时片刻弄不完,我拿过来在医院远程办公。”

沈若臻说:“我好多了,你不用每天陪着我。”

项明章很会夸张:“我离开半天你就魂不守舍,望夫石一样,要是一整天不在,病情反复了怎么办?”

沈若臻辩驳道:“你别咒我啊。”

项明章打开甜品盒子赔罪,里面是烤好不久的花环泡芙,热腾腾的一个圆圈,点缀了巧克力碎和果仁。

他用叉子喂沈若臻,说:“本来想给你买荔枝,但怕水果太凉。”

沈若臻爱吃甜点,咽下去说:“还要。”

“不能吃太多,尝尝就行了。”项明章嘴上说着,纵容地又喂了一块。

口中药味缓解,沈若臻问:“只去了项樾通信吗?”

项明章明白什么意思,他没去老项樾,说:“我交代底下的人了,我被绑架的事会正式告知董事会。”

沈若臻道:“你打算怎么说?”

目前为止,齐叔没有供出项行昭是幕后主使,谎称是自己要绑架勒索。项明章回答:“齐叔干的,只字不提项行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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