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农行之前和地主借,利滚利一辈子给人家当佃农不够,子孙几代人都是人家的奴才。有农行之后总算情况有所好转,遇上年景好的时候就能还清。
当然这类人在农行借钱是肯定需要担保人的,最好是农行“存折”上有存款的。想当然,这类人就算挤到前头去也无济于事,柜员会呵斥开,让他们去后面等着,等人家存钱和还钱的办理完再说。
至于什么时候办理完,或许今天之内,或许一天两天,谁都说不准。
所以每年的开春播种借钱是一道坎儿,自个儿吃力不说,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还得天天拉着担保人一块儿等着遭人白眼儿,管人家一日三餐,请人天天下馆子。
第二类人就是前来还钱的,对这种人,只要没彻底还完,柜员的脸色就不可能多好,好像那人欠的不是银行的钱,而是欠了柜员的钱似的,办完那手续都不忘来一句:
“这次没上次还得多,你这得还到什么时候啊?”
然后得来一个局促又讨好的笑。
第三类是来取钱的,人家来取钱,柜员表现的跟取走了自己工资卡上的钱一样,稍微多取点儿,就怀疑人家是不是要取出去转存其他银行,磨磨蹭蹭办手续,曲里拐弯儿打听:
“是不是要做大生意了呀?是不是家里孩子上学了呀?是不是要娶媳妇儿盖新房了呀?是不是家里老人生病了呀?”
非得到个答案不可。
第四类人,就是道维这样的。
其实这种人出现在银行大堂里非常好认。一般这种人本身家底就好,穿着讲究。其次,时下人认为去银行存钱是一件非常有仪式感的事,打扮的跟过年似的光彩照人,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很突出,皮鞋公文包是标配。
这类人来了银行,即便不往前挤,柜员瞧见了也会招呼他先办理业务,还会附赠甜甜的笑容和亲切的拉家常。
所以道维是个例外。
他穿着给饭店打工的衣服,不是工作服,这年头小地方没那么多讲究,老板为了节省开支,顶多给他们配一件围裙。从头到脚都油腻腻还散发出饭店后厨独有的油烟气儿。脚上一双布鞋因为成日干苦活儿,脚指头漏出来又补上,脚底磨透了又订了半块儿自行车轮胎黑色的外圈儿皮。
整个人邋里邋遢,像是大半年没洗澡的鳏夫独自在家拉扯娃丧失了灵魂。
旁人见他往前挤,好心提醒:
“别挤了,没用的,今天存钱还钱的人多,瞧见没,前头那一堆儿全都是,咱们借钱啊,在他们下班前能挨着边儿就谢天谢地了,安心在这儿等着吧,万一有人不想存也不想还,提前走了,说不定还能插个队呢!”
道维:“……”
要真按这人说的等,那可没完了,道维还有一大堆事儿急着操办,没时间磨洋工,于是将手里拎的包裹外皮扯开,露出里面黑色塑料袋,举起来朝前头大喊:
“我存钱,存钱,各位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谢谢啊,谢谢!”
这种情况在当下很常见,存钱的就是比借钱的更受待见,有些存钱的储户更是赶着银行快下班儿的点来,也不管前头的人等了多长时间,亮出公文包,喊一嗓子,前头除了存钱之外的其他人都得给他让路。
不过道维一身装扮不太有说服力而已。
但他塑料袋被钱磨破个小洞,露出里面蓝绿色一百元的角,大家对这玩意儿再敏感不过,自然不会认错,纷纷给他让道儿。
直到道维办手续时,周围人还在不停打量他,好奇,惊讶的脸色完全没有遮掩。一般这种情况下,当事人就会主动与他们攀谈,或是直接炫耀,或是假装低调实则高调,总之要享受一番众星拱月的待遇满足虚荣心。
顺便满足众人的好奇心。
可道维心里有事儿,没工夫搭理这些看热闹的,办完手续,收好存折,一言不发出了银行,直奔商场。
说是商场,上下不过两层,卖的也不是什么名牌,全是各个柜台的老板从各地,通过自个儿人脉渠道进的货,货源乱七八糟,质量也良莠不齐,买到什么全凭运气。
倒是老板们的嘴巴,那叫一个能说会道,一双十二块钱的帆布鞋,能让他说的和世界五百强企业挂钩。
道维转了一圈儿,已经听十三个老板说他们家和世界五百强企业有亲戚关系,十一个老板说他兄弟,发小,哥们儿在某某厂打工,给的都是出厂价。
这时候镇子上的人还没有名牌的概念,只觉得商场买来的比街边小店买来的洋气,街边小店买来的,比自家动手做的洋气。
至于更多的,明明同样一件衣服,款式颜色都大差不差,碰见了就会互相询问一下。
这不,一个转弯儿的功夫,道维就亲眼所见两人如下对话:
“我是红心商场李老板那儿三十八块买的,你呢?”
“哎呀那你可买贵了,我是幸福街张老板那儿买的,亲戚价儿,三十二块!”
“也不一定买贵了,说不定质量好呢,李老板说他这是温州货,他发小从那边用火车帮忙运回来的。”
“哎呀巧了,我那亲戚张老板也这么说,而且他那发小姓王,小名狗蛋儿!”
“没错,就是王狗蛋儿,我们一个村儿,小时候一起用尿和泥过家家的交情!天杀的李老二,敢骗老娘的钱,我这就去找他算账去!”
道维默默绕开这两人,决定还是先去楼上给闺女们买几件能穿的衣服再说。
第204章 时代新风
其实此时商场的衣服款式大同小异, 流行风刮什么,大街小巷全都是什么。
好比有一阵儿特流行健美裤,大姑娘老嫂子人手一件, 有些人穿出来确实赏心悦目,有些人穿着就让人恨不得没长眼睛, 但谁家女人衣柜里没这么一件,总感觉低人一等似的, 说话都不长气。
在这种流行趋势下,想找一件不怎么流行的, 合心意的衣服,那也是千难万难。
道维逛了一圈儿, 发现今年流行的是喇叭牛仔裤,裤脚开的特别大, 一定要把鞋包在里头, 走路一甩一甩能拖地的那种,还有就是红色裙子,各种红, 红就算了, 款式还特别夸张。一眼望去, 商场红彤彤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准备过大年了。
道维不敢想他家那几个晒得跟黑煤球儿似的姑娘穿上这些红裙子, 配一双白袜子得是什么场景。
好不容易从角落翻出几件他勉强能接受的, 和老板又是好一番讨价还价。在这年头, 出门买东西不会讨价还价,等于头上贴着“我是冤大头”, 求着人家宰客。
好比眼下, 上衣下裤以及女孩子内衣加起来, 买了十几件,也算是大客户,老板特热情的夸了道维:
“眼光真好,会挑东西,一来就把我特意留着给自家孩子穿的挑走了,纯棉的,那什么的确良和麻布的根本没法儿比,还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实在!”
道维心说他确实挺会挑,全是卖不出去的“不流行”款式,搁角落里都落灰了。
老板激动的拍手,拿出塑料袋就准备给道维装起来:
“这样吧,大哥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我这人做生意也实在,大小一共十五件,六百二,就收你六百,你要穿的好了回头再来,我就当交个朋友了!”
道维眼皮都没眨一下道:
“一百五,我全拿走。”
基本上是所有人的共识,砍价就是在商家报价的基础上,先对半儿砍,再对半儿砍。
要是个狠人,在对半儿的基础上,还要减个零头。
老板听罢道维报价,做出一副非常夸张的肉痛表情,连连摆手道:
“不行不行,这个价真不行,大哥你这还价也太狠了,我连成本都不够!你看着再加点儿,五百行不行?就五百块,我今天赔本赚吆喝,开个张!”
说着就往塑料袋里继续装衣服。
道维摁住对方的手,像个无情的砍价机器:
“一百六,不能再多了。”
老板的脸都皱成苦瓜了,开始跟道维打感情牌:
“大哥,不是我小气,实在是咱家这货,进价就比别人贵好几倍。你这价格在别家确实行,可咱家的这货,你摸摸这质感,纯棉的,没有添加一点儿尼龙,你也是个识货的,明白这代表什么吧?
你看着多少加点儿,我瞧你第一次来,给你个优惠价,四百五,真不能再低了!”
道维摇头,坚定道:“一百六!”
老板一看来了个硬茬,软的不吃,准备来点儿硬的,给他施加心理压力。
直起身,面色恢复淡然,把装进塑料袋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摆手道:
“大哥,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价还是上别人家去瞧瞧吧,回头要是觉得还是咱家的东西好,三天内衣服我都给你留着,但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个价了!”
一般情况下,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顾客心理防线就该松动了,经过再三犹豫,老板从旁再说些好话,基本上钱就掏出去了。
但道维是谁,一眼能瞧出这些玩意儿成本几何,老板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
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老板见状,眼睛一眨,跟在后头开口:
“我看大哥你是真心喜欢,挑了半天也挺不容易,这年头对女儿这么好,能给女儿买这么多衣服的也不常见,我家里就有两闺女,看见你这样就想起自家闺女了,这样吧,三百八,你全拿走,要不然衣服搁我这儿天天放着,闺女又不在身边,我瞅着心里怪难受。”
道维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老板追出来,喊道:
“三百!三百还不成吗?大哥你这性子是随了谁,这倔劲儿,我可真服了!”
道维脚步一顿,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老板见状,又追了两步,继续道:
“哎哟我可真是服了,两百,两百,你给我回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道维转身,站在原地,坚定道:“一百六十五。”
见老板还想说什么,直言:
“只有这么多钱,不卖就算了。”
老板一噎,做出一副十分肉痛样儿,过来揽着道维肩膀往店里走,絮絮叨叨:
“成成成,看在大哥你真心要买的份儿上,今儿我就做一回赔本儿生意,一百六十五就一百六十五,咱可提前说好了,这价钱大哥你甭往外说,免得人人都来我这儿闹腾,回头穿了好看,介绍你邻居亲戚来我这儿买,我给打折!”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道维拿了满满一大包衣服,又返回楼下买鞋。
此时临近中午,喜欢逛街的女人小孩们基本上都回家了,不再挤破脚后跟,道维没犹豫,在他一早看好的摊位上买了四双白球鞋。
这年头小孩子尤其是学生中间,非常流行一种白球鞋,女生是浅口,中间有条蕾丝花边带子,男生是系带的,简直是少先队员们红领巾的标配。
这老板专做学生生意,价格上没多少出入,见道维钱给的爽快,还送了他四双白色袜子,提到小腿肚上袜口带花边儿的那种。
简直把当下的流行值加满了。
买好了这些不算,道维还得去买米面粮油。
不用想都知道,家里早断顿了,孩子们肯定是在村人的照顾下才能过两个多月。他回去总不能和孩子们一样,靠村人接济过活吧?
但是有一说一,走到粮油店道维才想起来,这年头的米面袋子那是真实在,压根儿没有后世超市的那种五斤十斤小袋子,也没有散称这种说法,直接就是一大袋子起步,少说九十多斤,接近一百斤。
还没有送货□□,这要一袋子扛回去,怕是够呛。
道维直接傻眼。
也是这会儿他才想起来,如今的农民,基本上是不从粮油店买米面的,家家户户自给自足。没有小麦的人家,会用自家的玉米,大豆,胡麻,水稻,和旁人按照当季的价格兑换。
自家种的小麦,在场上晒干,选个晴朗的好天气,先在大锅里用粗筛子淘洗,再用细筛子淘洗,如此三四遍,确保里头没有一粒杂质,然后在院子里铺上干净床单,淘洗干净的麦子全部晾在床单上晒干,晒满一院子,够一家人吃一整年。
用牛车拉去乡镇唯一一家有磨麦子机器的厂里,将麦子磨成面粉。
或许后世很少有孩子听过面粉还有“黑面”和“白面”的区别,但在眼下其实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之所以有黑面的出现,是因为麦子磨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白色的面粉和灰麻色的麦皮,也就是麦麸。
麦麸放在后世一般都是喂猪喂牛的饲料。
但这时候经济条件有限,为了节省粮食,初级麦麸还不是特别粗糙,口感也勉强还行,就被磨碎了当面粉吃。颜色暗淡,价格便宜,是很多人的首选,此时的“黑面馍馍”说的便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