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静默了一会,等到那两道脚步声远了,周围只剩下呼啸低吟的风声,楚辞才慢慢调整好位置,用衣服上一块小金属片将袋子割开一块小缝隙。
风和蒙昧的光齐齐灌了进来。
已然是深夜。
星空像点缀着钻石的幕布,闪耀细碎光华,楚辞慢慢从袋子里爬了出来,发现自己处在一条狭窄肮脏的陋巷里。
巷子尾堆叠着两个看不出颜色的电子垃圾桶,装着楚辞的袋子和其他杂物混积在一起,在文明年代,生出些后不见来者的原始艺术感。
楚辞一步一步走下了垃圾堆。
他走得勉勉强强,趔趔趄趄。星光不度这肮脏角落,唯有在城市徘徊腻味了的灯影才会施舍一二的光顾,灯影很淡,很暗,虚无缥缈的一层打在巷子尾。
一只带血的手从黑暗里伸出来,压了压头上的红帽子。手的力道很重,很实,仿佛压下的不是帽檐,而是他还存着什么憧憬、活泼跳动的鲜红心脏。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楚辞耳朵里忽然响起一道电子机械的声音,是再次被他遗忘的人工智能埃德温,它诚恳道,“这真是个奇迹。”
楚辞脱下外套勒在伤口上,头也不抬道:“奇迹?”
“你流的血保守估计有一千毫升,”埃德温说,“按理来说,你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生理死亡了。”
做完割开抛尸袋、走下垃圾堆、裹住伤口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楚辞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他靠着巷子的墙壁慢慢坐下去在地上:“那我谢谢你咒我死?”
“林,你为什么这么暴躁?”埃德温平和的道,“死里逃生是一件好事。”
楚辞愣了一下,道:“你叫我什么?”
埃德温沉默。
半响,楚辞道:“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怎样可以搞到?”
“新的身份?”埃德温奇怪道,“为什么要活成别人。你可以去救济站,以那位姓莫森的调查员的名义请求救济。”
“我不回斯托利亚了,”楚辞道,他停顿了很久,才道,“西泽尔……可能不会回来了。”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坚定的告诉自己,某天早晨睡醒,西泽尔一定会出现窗外,即使他知道这只是在自我欺骗,西泽尔很有可能不会回来了。
有一天,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艰难,至少,他都没有掉眼泪。
“他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埃德温问。
楚辞“嗯”了一声:“但我会去找他,去中央星圈。”
“莫森调查员不在了,没有监管人的小孩单独出行会被查个人注册地址,我的注册地址在锡林,很容易被看出端倪,所以需要一个新的身份,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
“有,”埃德温道,“主卫三的救济站监管不严,数据采集也不全面,死亡的遗弃儿和病人数据也没那么快消除,篡改掉数据的存续时间,然后拿到他的个人注册地址就可以。”
“可是目标需要年龄和我相符。”
“这很简单,”埃德温说着,楚辞的终端上弹出一个对话框,各种人的名字列表快速滑下去,最终只留下一个,信息放大,埃德温念道,“玲,九岁,卡斯特拉主星第三卫星合法居民,因其父入狱而被诺瓦街区救济站收领,死亡时间宪历37年12月21日3时,死亡原因遗传突发性三叶症……”
楚辞刚想说这个就很合适,结果埃德温顿了一下,继续道:“性别,女。”
楚辞:“……”
埃德温想了一下,道:“伟大的汝嫣教授曾经说过,性别并不是€€€€”
楚辞:“闭嘴!”
埃德温:“好的。”
过了半响,埃德温试探的问:“那不如再找找看?”
楚辞看着对话框上姓名那一栏的信息,和“林”同音的“玲”字,忽然道:“就这个吧。”
埃德温:“确定?”
楚辞:“确定。”
埃德温:“那么以后我可能得考虑改变对你称呼。”
“什么?”楚辞没明白。
埃德温真挚的道:“称呼,我的小姐。”
楚辞:“……”
第25章 疯狂小红帽(上)
楚辞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埃德温是个人工智能,估计楚辞都能把它从终端里拽出来暴打一顿,真是干啥啥不行,起哄第一名。
“你可以篡改掉信息记录而不留痕迹吗?”楚辞好奇的问。
埃德温淡然开口,一股子宗师风范:“联邦最顶尖的黑客也不见得比我做的好了。”
楚辞又翻了个白眼:“汝嫣教授曾经说过,谦虚也是一种美好品质。”
瞬间在自己数据库完成了一次大搜索的埃德温肯定道:“汝嫣教授没有说过这句话。”
“那就是伟大的鲁迅先生说的。”
这触及到了埃德温的知识盲区,他不甘心的问:“鲁迅先生是谁?”
“一位先贤。”楚辞道,“那就抹掉她的死亡时间,把生命体征改为存续状态,另外,被‘被诺瓦街区救济站收领’这一行也抹掉。”
埃德温道:“可是这样的话,信息量过少,会显得很不真实。”
“我暂时找不到离开主卫三的办法,”楚辞抬头,眼瞳里倒映出苍蓝夜空,“一旦遇到查注册地址肯定会被送到诺瓦的救济站去,这样就穿帮了。”
“抹掉吧。”
“这很容易。”一秒钟,埃德温对他道,“改好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卡斯特拉主星第三卫星居民,玲。”
“就好了?”楚辞有些惊讶,虽然埃德温说着很容易,但是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
埃德温解释道:“正常的程序是自然人死亡之后,失去活着的物理体征超过48小时,体内的基因环会自动销毁,基因编码随之消失,反馈在民政部的数据网络上,生命体征存续状态也会自动修改为终止,注册地址随之注销。
“玲死亡的时间是昨天的凌晨3点,所以她的数据都还没有更改。如果是正规医院的程序,会手动将每天的公民死亡信息同步在数据网上,但是主卫三在这方面监管不严,滞后严重,我们才有空子可以钻。”
楚辞若有所思:“我还得想办法拿到她的身份卡和基因编码。”
“基因编码我可以帮你调取,”埃德温道,“但是身份卡,需要你自己去拿。”
“她的身份卡会被丢到什么地方?”
“走正常程序的话会被医院收集然后定期送到民政部销毁,”埃德温道,“如果不出意外,还在医院。”
“所以接下来,我要去医院?”
埃德温劝道:“你应该去医院,你的伤口并没有愈合。”
“是啊,”楚辞竟然还跟着答应了一声,“我很疼。”
他一只手撑着地面,另外一只手扣着身后的墙壁,耗尽全身的力气才终于站起来,但这个动作会牵扯到伤口,他疼得满脊背冷汗,不得不暂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不动。
“我很好奇,”楚辞开玩笑似的对埃德温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的语气颇有些遇见猎奇故事的好奇与欣喜,但是这件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于是就变得荒诞古怪起来:“按理流了那么多血,我早该死了吧?”
埃德温沉默了一下,以一种研究学术的语气道:“在这之前,你难道从来没有受伤过吗?”
楚辞笑了一下,笑的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会做“笑”这个表情了,道:“没有。”
真的没有。
辐射雨来之前,锡林那十年无比平静,甚至于连上房揭瓦跌破头这种司空见惯的事都不曾有过。而那天在落水集遇到基因异变,受伤的本该是他,但不巧的是,西泽尔在那里。
后来日子再有受伤的“机会”,西泽尔都在。
他眨了眨眼,眼睛里倒映出很远的城市灯火,那些繁华、绚丽、灿若明星,奔赴了遥远的距离抵达他眼底时,大概是觉得疲累,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细碎。
受伤真的很疼。以前西泽尔总是为了他受伤,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但是现在楚辞知道了,他疼得想死,想一眠不起,想回锡林,哪怕是下着辐射雨的锡林。可是疼痛折磨着他的肉体,却让他的精神无比清醒。他想西泽尔,想听到他的声音,想闭上眼,再睁开就能看到他。
可还能看到吗。
能吗?
大概……还可以吧。
……
楚辞觉得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的消息就是主卫三只有六个街区,比锡林还小,而玲被检查出三叶症最终死亡的医院,距离他被“抛尸”的巷子,竟然离得不远。
正常人步行只需要四十分钟,他走过去……也用了四十分钟,代价是伤口又有血流成河的趋势。
小医院的后门常年不用,已经隐没在楚辞那么高的蒿草中,老式电子锁看上去一碰就会掉似的。
楚辞在门口小僧入定般站了半响。
埃德温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是……”
楚辞道:“意念开锁。”
埃德温:“……”
“精神力不管用,”楚辞撇嘴,“这锁坏了。”
埃德温道:“那怎么办?”
楚辞从杂草堆里挖出来一块石头,毫无感情的道:“物理开锁。”
埃德温:“……”
深夜的主卫三第三医院后门传来“哐啷”一声突兀的响,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因为埃德温早已侵入了监控网,楚辞走到哪,他就屏蔽到哪。
“距离你最近的能找到止血凝胶和缝合工具在左转第三诊疗室,我猜进出记录在前台的终端里€€€€玲的尸体还被存放在低温库。”
深夜的医院只有值班机器人在走廊上来回攒动着,因为不用担心监控,因此楚辞只需要注意躲避活人就好。
清理缝合伤口并没有费去多少时间,他收拾好现场,低声道:“那就好。”
想不到都重活一世了,他还能有幸再去一次停尸房,也怪有缘分的,啧。
他走的是平时不怎么用的逃生通道,一直下到负三层的低温库:“玲的尸体放在哪?”
“抢救室的日志显示F区341号。”
楚辞按照埃德温所说的找过去,抽开冷藏匣€€€€
空的。
“空的?”
“可记录确实如此。”埃德温的声音里透着不解,“记录不会出错,除非整个运作线的机器人智能系统全线崩溃,但是就算是崩溃,技术人员也会得到预警……”
“奇了怪了,”楚辞嘀咕着,将周围的冷藏匣都抽出来查看,却发现都有人住,唯有玲的那一格,尸体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