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守轻冷哼了声,抱起双臂,垂着眉梢上下打量,“怎么,去了大理寺,连以前的朋友都不认了?”
“抱歉,我还有事,今天实在没空去玩儿,改天吧。”顾念早就打定主意要疏远这些人,客气的行了个礼就‘告辞’了。
臭小子,进了大理寺就翻脸不认人。你等着!刁守轻在原地,看着顾念的背影默默磨牙。
摆脱刁守轻再折腾到春浅楼,时间果然差不多了。
归云居的浑羊殁忽是长安城排名第二的名菜,第一是什么?
第一名菜,就是春浅楼的百花寻香炙。
取鹿内脊、驼峰、野猪五花、羊心尖、獐子胸、兔腿、鸡翅、鹊舌等八种飞禽走兽最鲜嫩的部位各四两,逆纹横切,以看菜的形式在托盘上做成百花图,牡丹、芙蓉、海棠、芍药等各色争奇斗艳的花朵,细看全部是由肉片堆叠细作而成。
食用时,用铜炉配上银丝碳,现场烹烤,配上独门酱料,鲜香味美。
烤制时香气四溢,半条街都能闻到香味,让人忍不住食欲大动寻香而入。
这道菜原主倒是吃过的,有次他破天荒地赢了三千八百文钱,就是刚才那位刁守轻带头拱着他请客,点名要来春浅楼。原主大方地同意了,最后一结账,七千两百二十文,倒亏三千四百二。
顾念刚走到春浅楼门口,就闻到了油脂在火苗上新鲜绽放的馋人香味。
门口的小厮接过马缰牵去喂食,顾念抬脚走上踏跺,迈进大门。
春浅楼的布局与归云居相似,只是装饰得更为雅致。一楼是散座区,大厅正中有俳优正在表演着百戏。二楼三楼都是私密包间,包间名称全部都是花朵的名字。
墨青订的那间芙蓉,是三楼临街风景最好的五个房间之一。顾念敲门进去的时候,透过来开门的管事的身侧,可以看到墨青正坐在位置上闭目养神,上次那两个小厮也在,仍旧是一左一右的跪在旁边给他做手部按摩。
墨青背后是芙蓉画屏,房间一角居然还有个大约两平米左右的浅池,养着半池荷花,只是眼下不是开花的季节,只有初绿的荷叶。
桌上已经摆满了菜,丝细松绵的金丝油塔,糯米芝麻做的火焰盏,雕花卤肝拼成的冷盘蕃体间缕,外表酷似肴肉的缠花云梦肉,薄得接近透明的银雪鱼脍,还有冒着热气的驼蹄羹,鹿尾酱,连蒸诈草獐皮索饼,鸭花汤饼。
所有的菜色都摆在周围,空出了正中间的位置,明显是刻意留出了主菜的位置。顾念唇角微抿,看来自己今天有机会再次吃到长安第一名菜了。
听到推门声,墨青才睁开眼睛。
“顾司直请。”墨青的态度非常客气。
他的气色比几天前好了许多,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也消退不少,看样子是之前的那件东西已经做好了,近来没怎么熬夜。
顾念进门,一个小厮训练有素地帮墨青戴上手套,另一个小厮则连忙起身,帮顾念拉开了左首的凳子。
见墨青的表情十分放松,顾念也放下心来,“昨天接到名刺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不知墨家主找我有什么事?”
“说来有些唐突,”墨青抬了抬下巴,管事避开餐案一段距离另摆了张束腰小案,放到顾念面前,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放在上面。
“这张图可是顾司直所画?”
顾念展开那张纸一看,正是自己之前交给顾忠的那沓滑板图纸中的一张,这张是将滑板拆分成板面、桥垫、桥、轮子、轴承等细节的构造图,旁边还按照现代的概念,清楚标注了尺寸、材质、角度等必要信息。
“没错,确实是我画的滑板图纸。”
“原来此物叫做滑板。”墨青露出了悟之色。
两人说话间,房门叩响,最后一道大菜百花寻香炙翩然登场。一套鎏金餐碟配着打造精致的圆形铜炉和‘百花齐放’的托盘井然有序的端上桌案,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那两个小厮麻利的接手了店内小厮的工作,自己上手帮他们烤肉,墨青示意顾念边吃边谈。
顾念顺手先盛了碗驼蹄羹,刚才喝了些酒,还是先养养胃。
“我记得这张图是请家人拿去找个工匠订做图里的东西,不知道怎么会到了家主这里?”顾念捏着勺子心念电转,摸不透墨青的想法。
“顾司直有所不知,”墨青伴着滋滋作响的烤肉声伸出手指,在标注‘桥’的那个部件上敲了敲,“这样东西,长安城内的寻常铁匠是根本做不出来的,所以就有人拿着这张图纸私下找到了我家匠头请教。”
“难道墨家主今天找我是想看滑板的完整图纸?”顾念心下有些奇怪,但滑板的结构并不算复杂,用途对没接触过滑板的人来说更是接近于零,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不值得墨青如此关注。
百花寻香炙的肉片极薄,烤熟也快,小厮很快就给顾念和墨青各端了一小碟送过去,配着干湿四样蘸料。
墨青慢条斯理的吃了口鹿肉,丹凤眼微扬,轻轻一笑,“这件叫滑板的物件虽然有点意思,但君子不夺人之美。在下今日找顾司直来,确实是为图纸,却不是为滑板图纸。”
不是为滑板?那你想看什么图纸,搅拌器?打蛋机?还是太阳灶?顾念含着块獐子肉,飞速回想着自己最近画过的那些东西有什么可能是墨青看得上的。
“在下是想请顾司直帮墨家匠坊画些图纸。”墨青抬了抬手,管事从屏风后面捧出个长方形的扁匣,轻轻放在顾念面前的那个小案上。
掀开扁匣,里面是一摞方方正正的画纸,最上面那张是扶手椅,且不说器形画得不够规整,甚至比例和透视也都有问题,更不用提没有尺寸标注和三视图无法看清所有细节的问题了。
再往下看,第二张是个伸缩双层案,第三张是云母六连屏,第四张是独坐榻,问题大同小异。
顾念伸手翻了翻,那沓画纸基本都是家具类的。
“墨家主是希望我将这些图纸用这种方法重新画一遍?”顾念指了指被压在盒子底下的滑板图纸。
墨青放下手里的筷子,脸上露出抹复杂的神色,“匠人技法,多以口传心授,数人之后,多有谬误不说,万一遇到意外,未传技法便随之湮灭。在下不才,想仿效文人,整理匠法图册,以期能将墨家的技法毫无谬误的代代相传。
顾司直所画之图纸,巨细靡遗,仿若真物置于眼前,实在令人惊奇,对匠人学艺来说,更是清晰明了。
所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以一张五百文的价格,向顾司直求画,将这些之前的图变成相同的图纸。”
华国古代曾出现过许多精妙绝伦的工匠技法,有些因为落后逐渐被淘汰了,有些则是因为战乱疫荒等各种原因失传,遗憾的湮灭在岁月之中,成为灿烂而辉煌的传说。
后世偶有的几样能‘复活’的手艺,大多都是后人靠着古书里只字片语的记载艰难揣摩出来的。虽然书也同样有被毁的危险,但比起口传心授的方法,总是留存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墨青身为长安甚至整个大梁最负盛名的工匠,手里的掌握的秘技必然极多,他愿意著册留世,眼界之宽,不禁让顾念刮目相看。
这种事情,他非常愿意助墨青一臂之力。
顾念想了想才开口,“画倒是可以画,不过我有几点要求要事先讲明。”
墨青神色微肃,立刻道,“请讲。”
“第一,时间不能太紧。你也知道,我日常还有大理寺的事务,家里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只能在处理这些事情之外抽些余力来画,因此速度定然会比较慢。”
“不妨,顾司直尽可以按照你的节奏来画。”墨青答应的非常爽快。
“第二,要画这些东西,靠这些图没用,必须给我看需要画的零部件和成品的实物,还需要一个会做的工匠在旁边讲解。”
“实物?”
“没错,只有先让我看过,了解它的结构,才能准确的画出来。”顾念清楚,墨青现在放在自己面前的这些,不过都是寻常的物件,没什么机密可言。
但只要接下这个差事,未来就势必会接触到一些墨家机密甚至核心的技术,他对墨家来说,毕竟是外人,这个问题还是要尽早提出来说清楚。
其实说起来,墨青肯出五百文一张的高价,除了求他画图的诚意,未必没有用高价‘吊’住他严守秘密的意思。
当然他也可以用糊弄的画法,同样可以画出类似的图纸,只是他非常清楚,那些图纸未来的功能就会大打折扣,如果墨青真心想将这些技法传下去,就得正视这个问题。
“顾司直可知道,这其中有许多我墨家的机密?”墨青见顾念犀利的直指这桩合作的问题核心,便直白地反问。
“自然知道。”顾念点头,“但墨家主想传下去的是什么?这些机密是不是其中之一?”
墨青一时语塞。
“墨家主想要对我保密,可以有几种方法,”顾念不慌不忙地开口,开诚布公的给墨青支招,“第一,跟画图无关的地方不要告诉我,比如做这样的扶手椅,最好选用几年生的木头,椅子腿和椅子面各取木头的什么位置比较好,刷油用生油还是熟油,这些都可以后续在图纸的旁边单加一页做文字说明。
第二,外部看不到的核心部件,交给我画的时候可以拆散,将两样甚至多样部件打乱顺序交叉进行,这些单独的画好的部件拿回去之后,再重新排序放回原来的那套图纸里。而我并不会确切的知道哪些部件属于哪件东西。
这两种做法,一定程度上都可以保证完整技艺的安全度。
第三,交换。我恰好也知道些胡人的秘法奇物,如果家主有兴趣,可以画出来跟你做个交换,也勉强算有些牵制。”
墨青身后的管事露出了不屑的神色,秘法奇物,说得好听,不就是这个什么滑板的?这种东西也配跟他们墨家的机关术比?
“但最重要的其实还是对我的信任。”瞥见管事的脸色,顾念便改变了话头,“事关墨家的独门技法,墨家主如果不相信我,最好还是不要将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
顾念眼神明亮,犹如清澈见底的山泉,坦诚而阳光。
墨青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如果真有这个需要,那在下来安排。”
见他同意,顾念也松了口气,最后那个条件对墨青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第三,要标注尺寸,就需要详实的数据,我需要一套量尺寸的工具。如果墨家有现成的,自然最好,没有的话,我可以画些图纸,麻烦你们按照图纸打造一套便好。”
“这个没问题,顾司直需要什么工具,只管画出来便是,我让匠头们帮你打,正好也看一下这种新图纸使用起来的方便程度。”
“好。”墨青的答案正中顾念下怀,送上门的羊毛,不薅可不合适。
他正缺一套精确测量工具。
折叠直尺、手摇卷尺、游标卡尺、圆规、放大镜、镊子、水平仪、量角器……墨青答应的瞬间,顾念脑子里便飘过一堆工具。
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不但画图能用,以后在现场的痕迹检测也用得到,他忍那些含含糊糊最小单位只标注到寸的尺子很久了!
第45章
墨青这边的事情谈完,顾念才终于有机会谈自己的问题,“家主不介意的话,我还想跟你谈另外一桩生意。”
“哦?”墨青丹凤眼微扬,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顾司直该不会是想请在下打造什么物件吧?”
“如果你能同意我用画图纸的酬劳抵扣的话。”顾念原本想提的是墨家匠坊那批滞销竹杯的事情,墨青这么一说,他倒是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想要的那根暴雨梨花簪!
成不成的,问问总可以吧?
这可是别人排队几个月都未必能见到的长安第一工匠,机会难得,问问又没损失。
“滑板?”墨青眼睫微垂,扫向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张图纸。
“不是这个,这种东西太简单,没必要劳动您大驾。”顾念摆了摆手,滑板这种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实在不用浪费墨青的精力。
“那?”
“实不相瞒,我在叶家小世子那边见过墨家主打造的一根蝴蝶花簪。我想要的,是另一根簪子。”顾念把自己规划的防身武器──暴雨梨花簪的构想说了一遍。虽然说他最近在腰带上多挂了个石灰粉的袋子防身,但效果只能说聊胜于无,杀伤力和防卫范围跟暴雨梨花簪肯定远远不能比。
墨青轻轻摇头,“抱歉,在下对于做过的东西通常兴趣不大,所以……”
他还算是给顾念留了点面子,没有直接说簪子做过了,不会再做。
果然不行吗?顾念眼角微垂,遗憾地叹了口气。连带着浑身的气场都低落了下来,仿佛罩着层乌云似的。
“你真想要的话,倒是可以请匠头试着帮你做做看。”见他似乎十分失望,墨青又踌躇着开口。
“太好了,一言为定!”顾念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墨青:…………
你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不过,你还没到用冠的年纪吧?真要防身用的话,在下倒是建议你做成那个。”墨青指了指顾念腰间挂着的细长笔袋。
“对对对,做成暴雨梨花笔也可以。”顾念连忙把自己的笔袋解下来,掏出里面放着的自制炭笔给墨青看。
“你就是用此物画图的?不介意的话,这根可否容在下带回去给匠头研究?”墨青调转方向和角度,认真打量着那根奇怪的碳条笔。
“不介意不介意。”顾念喜气洋洋地点头,自从墨青答应帮他安排做暴雨梨花笔开始,他的唇角就没掉下来过。
说起来真要保存久的话,还是刻版印刷的效果最好,不过眼下画都没画,印刷什么的,也是以后全部画完才该考虑的事情。
“我还想跟墨家主谈笔生意。”
“还有?”墨青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