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熙不冷不热地答:“不敢当。”
眼前的人,举止语态皆不像。
梅筠把人从上往下瞧了几遍,也无法把这个能考上状元的人与当年那个会把书撕了折纸的少年联系起来。
梅筠想:我是疯了,想来确认什么?
他静了片刻,才说:“能从小王爷手底下全身而退的人,这些年没几个,宣大人,你是什么来头?”
燕熙道:“今日怎的个个都问我出身?我那点家底,京里早查过了八百遍了,梅大人何必多此一问。”
梅筠微微蹙眉。
鲜有人与他说话不含半分讨好,一个刚入仕的年轻人就敢这样呛他,梅筠心神一动,他道:“宣大人对本官有成见?”
燕熙仍是压着睫:“初次相识,何谈成见?”
梅筠总瞧不着燕熙的眉眼,被对方冰冷的态度惹的心中渐郁,他说:“宣大人放着好好的翰林院不呆,在都察院两个月时常翻阅档案,才来工部两日,便出现在今日这种场合里,你是想查什么?”
燕熙叹气道:“梅大人想多了,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京里头都是达官贵人,我光是想着法子不得罪人便用尽了心思,梅大人身居高位怕是不明白我等寒士的难处。”
燕熙字字句句都是针对,又时时自轻出身,这实在不像原主所为。
梅筠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想问出个什么结果。
是希望宣隐是那个人,还是不希望?
他猛地意识到,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且不说七皇子毁容了,就说堂堂一个皇子,哪会这般任人轻贱?
从前的燕熙十分敏感,只要有人稍有言辞不利,便会严辞责问,绝不似宣隐这般。
梅筠一时极为沉郁。他对自己这种无端猜测及控制不住的来访而开始自省。
他收回视线,望着京郊皇陵的方向,突然觉得这日头长得格外难忍,话音便也重了:“奉劝宣大人,你若当真无所依仗,便莫要趟靖都的浑水。”
燕熙垂着头,没情绪地说:“下官谢梅大人提点。”
话尽于此,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梅筠拂袖而去。
走出三五步,忽地回身,捕捉住了燕熙等着他走开才抬起的面容。
两人的视线隔空撞上。
确实是个美人€€€€梅筠在心里头说。
难怪京里头高门显贵都要查宣隐。
以宣隐这样的姿容,叫某些人甚至肮脏地想要废了宣隐的功名。
只要没了功名傍身,权贵们便可任性地践踏这样的绝世美人儿。
可宣隐偏偏有了最高功名,这叫一干人等不敢轻易下手,每日里看得着吃不着,许多人急得抓耳挠腮。
梅筠看宣隐孤傲地站在红色的官檐之下,清瘦得风吹就倒,他想了想,说:“小王爷虽行事浪荡,却绝非流连花丛之人,宣大人寒窗苦读多年,莫要浪费才学。”
直到梅筠走出老远,燕熙才回过味来。
梅筠方才怕是看到了他坐到宋北溟怀里又被推落的过程,以为他对宋北溟投怀送抱又被残忍拒绝。
梅筠这是误会他了。
燕熙想:这真是……太好了,梅筠厌了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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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燕熙避开耳目回到了皇陵西苑。
才进西苑,便见门边靠着柱子,有一黑衣人抱着剑。
燕熙顿住,客气地说:“谢过卫镇抚今日施以援手。”
“哪里谈得上相助,不过是形势所迫,殿下手段了得。”卫持风皮笑肉不笑地答,“还有,我现在算哪门子的镇抚,殿下抬举了。”
燕熙并不意外对方的不悦。
他查过卫持风的履历,此人当年进锦衣卫办事软硬不吃、急功近利,凭着身手了得和办事利索,平步青云,深得天玺帝器重,短短十年便升到了南镇抚的位置。
他今日平白使唤了这么个人物,却没给甜头,若不是仗着皇子身份,对方怕是要撕了他。
可燕熙就是敢白占这个便宜,他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卫持风做了他多年暗卫,自然知道燕熙不高兴了。他无所谓地抬了眉,只管问自己的问题:“殿下从何时起察觉到我的?”
这点坦诚,燕熙倒是能给。他道:“若说怀疑,早在我到皇陵时便有了,毕竟我几次遇险,总能保命不死,总该有个缘由。若说当真发现,也就这两年的事情。“
卫持风问:“又是如何猜出是我的?”
燕熙平视着对方说:“一等一的高手何其难得,五年前锦衣卫镇抚卫持风外出遇袭身亡,我这里恰就多出这么一个高手,这么巧的事,也不算难猜。再有,锦衣卫是皇帝的刀,卫镇抚是皇帝近身心腹,能使唤动你的人,也只有我父皇了。不是你,还有谁?”
卫持风哦了一声,说:“卑职跟了殿下五年,今天竟是第一天认识殿下。”
燕熙说着场面话:“哪里的话,我这五年的事情,事无巨细,皆在卫镇抚眼中,这天下怕是没人比卫镇抚把我看得更明白的人了。”
卫持风却是古怪地笑了下说:“要说起来,下官才是最不懂殿下之人。殿下前两年便能感知下官的存在,那时便已晋高手行列,我日日跟着,竟是不知。我跟了殿下五年,这两年时常跟丢殿下,想来如今殿下身手更是难料。武功讲究的是根基牢固、日积月累。敢问殿下,您这般突飞猛进是用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燕熙心中庆幸当年用药时掩藏得好,此时他无所顾忌,笑得从容:“这世上有那般厉害的东西么?”
卫持风听出对方的提防,冷笑说:“谁知道呢。”
双方互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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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早在书房里等着,燕熙推门落座,猛灌了几口水。
商白珩抬头问:“难受?”
燕熙习惯地摇头说:“尚好。”
他不由想到宋北溟身上沁人心脾的药香,单闻着就能让他平静舒坦。
只可惜那人太难伺候,无法近身久闻。
而且……他在离开宋北溟之后,渐渐药力更加难以忍受。好比久渴之人,喝了一口甘霖,便更加难以忍耐干渴。
燕熙善忍,这点增加的难受于他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他身上还起了一些奇怪的反应,并且随着他离开宋北溟的时间变长在变本加厉。
他忽地想到了宋北溟靠近他脖颈的瞬间,立时端起茶水又猛灌了一杯。
喝饱了凉水,燕熙莫名有些委屈。
他用葱白的手指抹去嘴角的水迹,对商白珩又改为点头,说:“是有些难受,周太医今日还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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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决胜格局
商白珩觉得自家学生哪里不一样了, 不由多瞧了一眼,说:“每月十五他必定会到, 今日说是宫里头有一位‘贵人’落了伤, 出宫耽搁了。”
燕熙便明白还得再等等,于是强自按捺着陌生的燥意,转了话题说:“老师, 秦玑怎么样了?”
商白珩:“小孩子受了惊,早早睡下了。秦玑说他会不会造神机炮和火铳, 还得看你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燕熙哦了一声:“他这么小,倒是挺有主意。老师知道他要问我什么吗?”
商白珩道:“秦家因神机案家破人亡, 秦玑想问的左不过与案子有关。”
燕熙道:“那我过几天带着答案去见他。要有足够诚意,他才肯帮我造火炮和火铳。”
燕熙在现代曾翻看过许多有关中国冷兵器向热兵器发展的著作和文献。明朝开始,在许多著名战役中热兵器已经开始大放异彩。燕熙曾试想过无数遍,若中国的军事科技在那时得到足够的重视, 或许清末的海战就不会那般一败涂地,亦或许民族的历程也会改写。
所以, 燕熙穿书之初, 就打定主意, 要造热兵器。
商白珩沉吟道:“是该动手了。今夜起,靖都再无平静。殿下,时机转瞬即逝, 我们不能落人之后。”
两人沉默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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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喝了一口水, 问:“秦氏神机火器牵扯利益太重, 今日丢了秦玑, 各方定当竭力翻找, 四处关卡肯定也会严加盘查。反倒是皇陵在城郊不起眼, 能避点风头。殿下在封地建的炼铁厂近日制出了新钢, 我命人照着秦氏的老图纸,造了两座炮台。可炮还是打不远,也打不准。现在就等着把秦玑送过去,他虽年纪小,却是得了秦家真传。眼下,怎么送他出去是个问题。”
燕熙:“我想请父皇让‘燕熙’之国①。”
商白珩微忖之后,大赞一声好,说:“把秦玑藏在之国的队伍里,倒是不显眼,只是还得有高手护送。”
燕熙莞尔笑道:“说到高手,不如先生猜猜监视我的人是谁?”
商白珩道:“你与卫持风打过照面了?”
燕熙说:“先生果然也猜出来了。以先生看来,父皇革了卫持风的职,又让他假死一次,叫他专守着我,为的什么?”
商白珩斟酌着说:“一来监视人越少,保密性越高;二来殿下处境危险,需要重卫保护。为此便要选高手,陛下能动用的高手不多,卫持风是陛下一手提拔的,算是一个。五六年前卫持风春风得意之时被四姓斗得落败,必定怀恨在心。他无利不起早,最是善于钻营,也是最爱豪赌的狂徒。陛下选他来做你暗卫,把他的命运和殿下的绑在一起,是一步狠棋。”
燕熙沉思着说:“如此,父皇亲自给我划的封地,又亲点了耳目,我在封地做的事情,只要父皇不想让我暴露,就一定不会暴露。如今把秦玑送到封地去,最是安全。只要我造出了精准打击又不会自伤的火器,大靖四方军队,都得给我让路。”
商白珩说:“不止于此。我们还可以做生意,一边卖火器,一边扼住弹药,既能赚钱,又能控制各方军队势力。”
燕熙听得震惊,瞪圆了眼说:“老师竟想得这般远?”
商白珩高深莫测地说:“我想的不止于此。微雨,我们要盛世太平,就要有兵、器、银、粮,还要有律法和民心。这每一样到手,都比朝堂和后宫争斗更加艰难。”
燕熙听得入神,怔怔地说:“学生谨记。”
商白珩以指沾茶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格局。
他严肃地说:“微雨,当今乱局为棋盘,我们既要下棋子,还要跳出棋盘。记住了,若想决胜千里,我们下的是€€€€格局。”
燕熙听得振奋,脸颊微红,赞叹道:“老师运筹帷幄,学生拜服。”
商白珩凝视着燕熙,目光渐转深沉。
他在幽静的夜里,用只有他们师生能听到的声音说:“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暗夜微芒,利众生者无敌。”②
这是《执灯志》里的话。
燕熙初读时觉得懂了,在这寂夜中听商白珩说起,又觉得不懂了。
他或许并不能真正理解老师的志向,但是他们在这一段路程中的目标是一致的€€€€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