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后,天玺帝终于出声:“给他配的随行官员都一起赴任了?”
明忠答:“汉临漠将军任西境都统, 已先行一步。文官配了平川巡抚梅筠,岳西提刑按察使贾宗儒, 西洲布政使周叙。都是从主动投名的官员里选的,大多也都是总督的旧相识, 他们一早就到吏部领了牌子和官印,今日跟着总督的车驾走。另外还带了被贬为庶民的温演,幕僚班子想来很快也能建好。这些都是精兵强将,想必遇事必能手到擒来, 逢凶化吉。”
天玺帝却嘲弄地拨了下手中的碧玉手钏,似是不信。
他转而随意地问:“你们没把废后罪行, 说与小七?”
你们?
明忠心胆一颤, 面色霎时苍白。此事涉及柔嘉皇后遇刺之事, 其中关隘极多,牵连之深难以估量。
明忠知道此事与己无关,所谓的“你们”是指英珠和周慈, 可他还是担忧地瞟了一眼英珠。
英珠对着坚硬的地面“哐”地就跪下去了, 伏地道:“回禀陛下, 奴婢没有。”
天玺帝讥诮道:“怕你们殿下气极了, 要来寻朕报母妃的仇?还是想留着此事, 另待良机, 劝他逼朕退位?”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听着了都要命。
明忠听得吓得扑通跪地,瑟瑟发抖。
英珠吓得脸色铁青,以额重重磕地道:“陛下恕罪!奴婢……只是觉得殿下心中太苦,不愿叫殿下再添烦扰。”
天玺帝冷哼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了,很好,非常好。”
英珠吓得又是连连磕头。
明忠心中也大叫不好,连忙陪着磕头。
天玺帝淡漠地看着两个随身内侍,待看到额头磕出的血顺着砖缝往远处淌时才道:“停下罢。”
英珠和明忠满额是血的抬头。
明忠还好,额头伤的不算重;英珠磕着是用了死力的,血从他的额淌了满面。
天玺帝目光冷漠地从他们身上滑过,还是看回北方说:“叫周慈也随侍西行,若功成回来,朕升他为太医院院使。”
没人听得懂这是奖还是罚,也没人敢替周慈谢恩。
英珠身子本就弱,这一通磕,便有些受不住,血糊了他的双眼,又流进他的唇,他固执地抬头望着天玺帝。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天玺帝像是才接收到他的目光般回过身来,帝王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瞧你磕得一脸血,平白坏了朕的兴致,你且走罢。”
英珠一听,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如同死人,他骇得摇摇欲坠,惊惶地问:“陛下要奴婢去哪里?”
天玺帝喜怒难测看着他说:“你不是一直想服侍你家殿下么?跟着去西境罢。”
“奴婢不去。”英珠却极为坚定,“奴婢就跟在陛下身边。”
天玺帝冷笑了声。他极少笑,这声冷笑连明忠听了都毛骨悚然。英珠倒是在床笫之间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更添了惊惧。
天玺帝纡尊降贵地俯身,勾起英珠下巴:“朕给过你机会的,你不走,那便永远留下罢。”
“奴婢……”英珠竟是大喜过望道,“谢陛下隆恩。”
天玺帝意味深长地不说话。
又是半晌,就在英珠和明忠以为此番的龙颜大怒要揭过时,天玺帝的话让他们如坠冰窟:“小七回京后,你去把废后罪行,说与他听。”
英珠惊骇地抬头,泪流如注,冲刷着脸上的血水滴落在地,他苦苦哀求道:“陛下,求求您了,不要这样对殿下,殿下真的已经太苦了!”
天玺帝无动于衷:“朕倒要看看,他知道了,有没有胆量弑君弑父?”
明忠也是骇得心胆俱裂,大着胆子劝道:“父子情份难得,皇爷€€€€”
“既为乱世帝,何以容情分?让他恨朕罢。”天玺帝沉声说,而后停顿片刻,一摆手让他们闭嘴。
这个已经完全站到大靖权力巅峰的帝王看向北方,不知想起什么远古的记忆,怀念地说,“小七什么都随朕,只这心性纯良,随了他母后。要怪就怪他生在乱世,又投进了帝王家,他既当不了闲王,便没那命去做个善人,便都随朕罢。”
明忠和英珠在天玺帝那一挥手后都不敢再言。
天玺帝接着说:“他这五年来,样样都与朕当年如出一辙。只差一样,朕当年敢杀了先帝,望他往后也不要叫朕失望。”
英珠在狂骇中一阵剧烈的心悸,他的血还在流,眼前都是红色,他心中翻涌,痛苦不堪,终于支撑不了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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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一行走了一日。
要入西境时,燕熙命众人换上行商行头,弃了官道,改走小路。
燕熙坐在粗布马车里,由卫持风架车,车前头留着位置,是供随行官员跟车谈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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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演是在出京前才得了淳于南嫣的消息。
当时淳于南嫣问他:“你知道为何斩尽四姓,却独留韩家活口?”
“因为韩家及时收手,没有酿成大错。”温演当时说,“这还要谢太子妃娘娘及时提点。”
“看来,温先生还是不懂。”前日的淳于南嫣在灯下似笑非笑地说,“不如这般问,为何本宫在事发前,专程去的是韩公府?”
温演这才惊恐地意识到,他以为的自省自救,却是有人在格外开恩,连忙磕头道谢。
淳于南嫣在那夜里,执了同行灵儿公主的手,起身欲走,最后温婉地对他说:“温先生本是寒门出身,摘了殿试的探花入仕,却入了世家的门第,这些年步步为营,到头来皆是一场空。因你罪名在身,再想入仕是不成了,以你的才能做个师爷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眼下人人都急着与四姓撇清,便是你肯放下身段,也没哪个地方衙门敢用你。本宫与商先生怜你才能,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去寻新主吧。”
温演知道新主是谁了。
他没有犹豫,连夜收拾了行囊,守在城门外,在卫持风的默许下,混进了西境总督的队伍。
温演这一生,有很多不得已,短短四十年,已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这一次,他可以不必在自己的姓前面冠着别族的姓,也不必再仗着谁的势,堂堂正正地做回温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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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演跟着队伍走,大家待他都挺客气,就是一直见不上燕熙,心中愈发焦急。
原本他也不急,心知必得所有人都谈过话了,才能轮到他。可眼看随行官员都谈得差不多了,燕熙还是没有传他说话。
温演便急了。
他被晾了一天,在队伍里便显得尴尬起来,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小半日,见总督的马车前座没人,便大着胆子来求见。
卫持风客气地请他坐在车头,温演侧着身子,隔着车帘向里头行礼:“罪民温演见过督台大人。”
温演等了片刻,不见里头应声,忐忑地问了句:“督台大人?”
“督台大人这两日累着了。”卫持风解释道,他听着里头终于有了动静,仔细地将门帘挂起,露出里头素衣打扮的总督大人。
燕熙淡淡的声音传来:“你是天玺十二年的探花,本官看过你的卷子,文才和经义皆是出众,若不是当时世家当道,状元本该是你囊中之物。”
温演在朝会上领教过燕熙的厉害,他没敢抬眼往里瞧,垂首听着。他听燕熙没以文士的“先生”称他,心中先是一凉,待听得燕熙夸他才能,又升起几分得意。
他是自负的。
还留着命的韩家人都入了贱籍,只有他因有功名在身,与妻子一起被抬为庶民,幸免于难。纵他此时落魄,他的文才也是有目共睹的。艺高人胆大,他有清高的资本,更何况他曾在内阁数年,威望和资历是抹不掉的。且他不是自己作奸犯科入罪,是受韩氏拖累才落到如今地步,温演并不甘心。
温演清了清嗓子道:“督台大人过誉了。督台大人才是众望所归的状元,您的状元卷子全朝传阅,没有不赞叹的,当之无愧的第一。”
说完他便侧耳等着里头的动静,可他没等来总督大人任何受用的表示,而是听里头继续道:“你一直在京为官,由七品官升至正二品尚书,再到入阁,一路的考评皆是优秀,便是没有韩家相助的头几年,在翰林院做的也是有口皆碑。是个能干事的人。”
听到这里,温演敏锐地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了。燕熙显然是将他底细查遍了,这本也在情理之中,谁家用人前都要细查一遍的。
叫温演意外的是,尊贵的太子殿下,竟是连他十几年前的卷子都读了,且对他的经历信手拈来,叫他又惊又喜又畏。
温演大气也不敢喘地回话:“罪民不敢当,不敢当。”
里头燕熙接着说:“你本家还剩下一对兄嫂,韩家人里除犯了刑律的下狱的,身上清白的一律充边了。本官着人在两边都照顾着了。”
温演一愣,这回听出些不对劲来了。
燕熙甚至把他本家查了,还派了人去“照顾”!
温演心中猛地一紧,一股凉气爬上他的脊梁骨,他在官场多年,以他的经验,用家人安危拿捏人是常有的。由此观之,燕熙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想通此节,一时间,他那些清高和自负都显得不切实际,他已经被层层叠叠的网束住了。
他想到燕熙短短不到一年,便整垮了四姓,想必是城府极深,手段毒辣,是他轻心了。
温演的冷汗铺下来。
然而接下来的燕熙的话,却叫温演错愕了。
温演听燕熙说:“商次辅和太子妃都向本官力荐温先生,本官瞧温先生一路随行,也是想留下的。只是你有罪在身,堂前用不得你,正巧堂后缺人手,温先生若是不介意,可以先瞧瞧有什么能做的。若是做的合意,便留下;若是不合意,也不必勉强。”
温先生?
温演一下愣住。
他的冷汗还挂在额角,纸白的脸色转而通红。
多年官场的尔虞我诈叫他万事都往功利了想,却独独忘记了,商白珩和淳于南嫣出面举荐或许只是基于惜才,而燕熙肯用他也只是知人善任。
他被阴谋诡计蒙了眼,却瞧不清正大光明的路子了。
他何其可悲。
温演一时羞愧万分,恨不得磕头十万请罪,正要动作间又听里头燕熙说:“本官听说温先生的妻室韩氏管家了得,经营铺子也是一把好手,把你妻儿也接来,为着替本官办事,还叫你一家人分开,本官于心不忍。”
温演僵在当场,他如同霎时经了上天入地,巨大的心潮起伏叫他一时竟哽住了。
他其实心中知道,这些日子自己强撑的体面都是假把式,轻轻一推,就会丢盔弃甲。他温演已经穷途末路,燕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现在这个拿捏着他的前途和性命的人,竟是替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温演感恩戴德又冷汗直流,感动与羞愧使他的面色变幻的十分难看。
他在这短短的对话中,竟是像过了生死一般,看透了往来。
温演一路走来,营蝇苟狗,心中其实从未真正服过谁,他认为既得的都是他努力成果。今天却叫他明白,有一种人已经站到了翻云覆雨的位置,却可以做到真正的礼贤下士。
温演再也不敢小瞧年轻的太子殿下,对未来的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是热泪盈眶,就要在车上跪拜。
卫持风连忙扶住了他。
燕熙说:“本官既用温先生,便不会疑温先生。堂后诸事繁琐,又有各方利益牵扯,温先生久经官场,经验老道,本官往后便仰仗温先生了。”
温演泪流满面,他由着卫持风扶下车,落地时忽地跪地重重磕头道:“督台大人知遇之恩于罪民有如人生再造,温演感激不尽,往后必当鞠躬尽瘁、万死以报!”
卫持风送走温演后,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小主子一套问话,先抑后扬,参透利害。若非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法相信有人能在这等年纪便如此娴熟地操纵人心。
卫持风的冷汗淌得比温演的更甚。
卫持风若有所思地驾着马,某种幽深的寒意爬上他的心头。他方才竟然在小主子温和的语调中,联想到了深宫里头那位杀伐难测的天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