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站满了百官, 无人敢抬头。
没有人看到此时天玺帝瞧向燕熙的目光, 而燕熙站得笔直, 他知道天玺帝在看他, 然而他并不回视, 面无表情在瞧着地上泛着冷光的地砖。
燕熙厌恶与天玺帝的任何接触, 连目光的接触,他都十分抗拒。
他的“三不原则”第一条就是不原谅,他一直执行的非常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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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过后,燕熙才走出午门,便听到宫里头传来消息说四皇子燕然、五皇子燕焘、六皇子燕煦皆被禁足。
燕熙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他站在兵部巍峨午门下,回身望向重华宫的方向,冷笑了一声,心中轻叹:大长公主,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其实,燕熙早就算着这两天差不多局势要到了,可一直没听到岳东传来的消息。
燕熙笃定地判断,那个擅长操纵人心、摆布局势的燕桢儿,绝不会放过这种一击即中、全盘皆赢的机会。
毕竟富贵险中求,这一回只要刺杀“燕熙”成功,剩下的燕然和燕焘没什么威胁又很容易处理,那么燕煦被立为太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燕桢儿只要控制了燕煦,就可以像原著结局对原主那样把燕煦架空并软禁了。再之后的事情,原著虽然没写,也不难猜了,无非就是燕桢儿在适当的时机显露出自己先帝嫡长皇子的身份,然后获得满朝文武的一致拥戴。
燕熙都要忍不住替燕桢儿鼓掌了,真是下得一手好棋。
只是燕熙等了两日不见动静,一度还有些失望。
幸好,燕桢儿还是原著里那个阴狠的大反派。
昨夜里燕熙终于收到飞书说宣启这些日子都穿秦玑新制的护心甲,刺客的那一箭,没伤着宣启的要害。
燕熙得了消息,一整夜都在等着今日的好戏。
出乎意料的是,天玺帝竟把皇家的这种丑事,捅到早朝上去。
一旦在朝会上曝光了,那秦王被刺案便不止是宗人府来办,内阁和相关衙门势必也要介入,是绝计不可能善了的了。
五月底的日头真毒,燕熙伸出手,在阳光下晃了晃五指,对自己干净的手很满意。
燕熙穿书初期,其实可以一口咬定燕桢儿不是女儿身,此事一验身便知,他是有机会很快就解决掉一个反派的。
然而燕熙没有,他留着燕桢儿这枚棋子,替他走完了几乎所有的宫斗剧情。
燕熙想,差不多该收网了。
他在烈日下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对虚空轻声说:太子殿下,你看到了吗?我很快就能完完全全地拿回太子之位,替你报仇了。
燕熙身体里原主的意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经他这一句话,他的心脏很用力的跳动了几下。
燕熙微微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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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重华宫中,燕桢儿一身蓝锦宫装坐在仙鹤青铜灯下,他姣好的面容在灯影摇曳间忽明忽暗。
他面色阴郁地烧了密报,温婉的女儿声中含了杀意,听着格外渗人:“为何没能杀死燕熙?”
大宫女绿芙战战兢兢地道:“已命杀手倾巢出动,原本是势在必得的。奈何秦王府戒备森严,甚至还有火铳。派去的人只活着回来两个,其他人皆死于火铳之下。”
“小七长进了,竟然还敢私藏火铳。”燕桢儿面色阴鸷,他敏锐地生起疑惑,隐约发觉岳东郡的那个“燕熙”有问题。
前面五年都太顺利了,导致他一度以为“燕熙”已是弃子,如今看来,能有火铳的燕熙绝对不简单。是他大意了,在那么个懦弱无能的七皇子身上,阴沟里翻了船。
思忖半晌,燕桢儿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盯着那烧完的灰烬道:“回来的那两个人处理干净。”
绿芙愣了一下,低下头去,心中发悸地说:“知道了。”
燕桢儿目光黑沉沉的,抿着唇不说话。他今日唇上化的彩是鲜红色,在这诡密的夜里像是饮过血一般,既艳丽又可怖。
绿芙飞快地瞧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差点吓得踉跄,胆战心惊地说:“陛下此次震怒,下令彻查,此次行动有失,会不会暴露……”
燕桢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道:“放心,就算暴露,出事的也是萧氏。”
绿芙小声提醒:“萧氏若是倒台,我们便失了助力。”
燕桢儿这才轻轻抬眼,望向今日明显失了镇定的贴身大宫女道:“你是萧公府的家生子,怎么?不忍萧氏倒台?”
绿芙被那刀割般的目光吓得脸色刷地惨白,猛地跪下,在地砖上磕出沉闷的声响道:“没有!奴婢不敢!主子!我自跟着您进宫后,便是重华宫的人!”
燕桢儿这才收回目光,他没有叫人起来,语气里有孤注一掷的狠劲:“陛下隐忍多年,甚至不惜损失至爱,抛妻弃子,就是为了打垮四姓权贵。姜氏一倒,四姓便会如树倒猢狲散,萧氏排在第二,就算没有这次的事,也会有别的事的。陛下,屠刀已经举起了。”
绿芙被燕桢儿的狠样吓到,又想到萧氏艰难的处境,瑟瑟发抖地流下泪来,说:“没了萧氏帮我们,往后我们如何筹谋?”
“本宫敢去抢那个位置,凭的是萧家?”燕桢儿脸上浮起阴冷的笑容,目露凶光道,“哈哈哈,小煦说得对,我们是皇子,姓燕,不是姓萧!我乃大靖朝熹平年间唯一的嫡长皇子!正统的天子血脉!现在皇位上的燕楠算什么,他是下贱的婢女所生,不过是个旁支的庶子!他配我叫他一声皇兄?他父王一个传了多少代的郡王都不够给我父皇提靴的!就凭他,也配坐那个位置!脏了我燕氏的正统!”
这一番话显然是气极所言,若被揭发了是足以诛九族的,绿芙颤抖地伏地不敢抬头。
燕桢儿阴恻恻地兀自笑了几声,他扶了扶头发,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而后站起身来,很快恢复了平静,朝门走去道:“陛下近期起用和重用之人,皆是寒门出身的,这朝堂以后必然是寒门和清流的天下。我们尽早与萧氏划清界限为好。”
绿芙担忧地问:“那萧氏会不会牵连我们?”
燕桢儿望着下弦月即将沉下去的方向道:“本宫是公主,自古以来,派系之争何曾伤及公主?”
绿芙见燕桢儿望着那弯月发呆,那个方向是西南边,那儿有燕桢儿最常去的隆裕宫。她小声地道:“那这次楚王他……”
燕桢儿抿了唇不说话,他将手中的帕子缓缓地攥紧了,漂亮的指甲刺破了丝质的料子。
绿芙望着他站得笔直又端庄的背影,她跟了燕桢儿多年,知道燕桢儿正在极力地控制自己。
此时的燕桢儿又像回了平日里的那个克制的公主,于是绿芙又恢复了点勇气,小心问道:“主子,您不出面求情救救楚王么?”
燕桢儿紧攥帕子的手指骨节发白,狠沉地说:“此事是陛下家事,本宫一个非嫡亲的皇姑母,不宜多说。”
绿芙比燕桢还要大几岁,她深知燕桢儿的不容易,也知道燕桢儿这些年和楚王走到这种关系,多少也是有几分真心的。
她咬咬牙提醒道:“可是楚王必定危险,若楚王也出事了,主子,您以后不仅没有挡箭牌,也没有亲近的人了。”
“左右就是成为孤家寡人。人上人哪个不是孤家寡人?陛下在位二十三载,如今身边又有谁?”燕桢儿生生撕碎了帕子,他几乎就要咬碎了牙道,“我救不了小煦,我若出声,只会叫陛下和百官更往萧氏去想。此次危机,萧氏必倒,连累萧家皇子也是必然的,总要有人出来受罪。小煦……只能看他造化了。”
绿芙听到这一声声时常能听到燕桢儿叫的“小煦”,不禁想起六皇子每每见着她这个婢女,都是笑脸相迎,有时高兴起来,甚至亲近地叫她绿芙姐姐。
这样一个天真浪漫的皇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闲王,却被卷入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此次事情败露,燕煦的下场并不会比前面几个皇子好多少。
绿芙到底不忍,硬着头皮劝道:“可是,主子若是不管不顾,楚王怕是会恨极了您。不如,做做样子,去瞧瞧楚王?也叫楚王心里好受些。”
“绿芙,你是觉得我太无情了,是不是?”燕桢儿用力地闭上眼,他的声音苍凉,“若我也倒台了,他更加无人可依。他若能理解,便理解;他若不能理解,便由他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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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裕宫。
燕煦枯坐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椅子上,他从得知早朝的消息起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之前燕照、燕烈、燕焦出事时,他害怕得躲起来。
这次轮到他自己了,他反而很平静。
他好似等待问斩的死刑犯,天天提心吊胆、神经兮兮的快要疯了。
当明确告诉他死期时,他反而平静了。
燕煦开着宫门,在等自己的结局,也在等一个人。
隆裕宫的总管太监双喜已经陪他等了一天。
此时宫里已传晚膳,双喜道:“主子,咱们用膳吧?”
燕煦问:“重华宫传膳了么?”
双喜为难地道:“咱们在西南,重华宫在东北,中间还隔着后宫,这么远,实在是不知道重华宫的情况。”
燕煦道:“是啊。这么多年,只有他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不来,我就只能猜。”
双喜道:“主子……长公主她今日不来,也有难处,毕竟你们娘家都是萧家。现在秦王遇刺案,查到有萧家人参与,为着避嫌,这当头您和长公主见面确实也不太妥。”
“避嫌?”燕煦苦笑道,“现在想起来要避嫌了。”
双喜并不知道燕煦和燕桢儿的关系。
燕桢儿每次来都非常小心,而且燕桢儿身上有功夫,深夜里来,太监宫女根本发觉不了。
燕煦和燕桢儿那些在床帏里的不为人知的亲密,好像是什么极丑陋的事情,被燕桢儿极力的掩盖着。
燕煦自嘲地骂自己:多年来,在那些隐秘的夜里,他咬着唇不敢叫出来的忍耐,简直就是笑话。
藏那么严实,无非就是怕被问罪。
可如果到头来,还是有罪,那又何必在意多出那一桩肮脏的罪名?反正那种罪,也罪不致死。
直到膳食都凉透了,燕煦也没吃一口。
双喜张罗着叫小厨房热菜,劝道:“主子,饭菜再热一热,能用一点是一点,以后怕是……”
“以后怕是吃不到了?”燕煦讥诮道,“不吃也罢。”
双喜叹息着不知说什么好。
燕煦苍凉地说:“你也退下罢。”
双喜跟了燕煦多年,知道这位皇子天性纯良,他退后几步,忍不住又上前劝道:“主子,您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去求陛下兴许还有用!”
燕煦茫然地瞧着那空洞的宫门:“本王没什么好求的。刺杀小七的事情,就是萧家做的。萧家只有我这么一个皇子,必定是我授意主使,洗不清的。”
双喜苦口婆心道:“我跟了主子多年,多少知道主子脾性。主子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而且主子也经常说要做闲王,对那些人心争斗的事情亦是厌恶,奴婢不信主子会去掺和那些杀人夺嫡之事。主子只要去找陛下陈述实情,指认背后真正主使,必定能被免于问罪。”
燕煦茫然地听着,目光渐渐归拢,他缓慢地思索着,于双喜的字句间发觉了异常。
他僵硬偏头,瞅住了双喜道:“双喜,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秦王被刺案背后另有主使?”
双喜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的神情,谨慎地道:“奴婢是这么猜的。”
燕煦陡然尖声道:“没有!这件事本王就是是主使!没有别人!”
双喜今日格外拧,还在试图劝说:“主子……可是,您若承认了,是要问罪的。轻则圈禁,重则赐死。”
“本王说了,本王就是主使!”燕煦犀利地望住了双喜,他平时只是懒,并不是傻。
在面对他关心的事情时,他思绪很快,他倏地意识到双喜不对劲的根源:“双喜,你方才那些话,是谁的意思?”
“是奴婢……”双喜额上渗出点汗,“奴婢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了。哈哈哈,这皇宫连皇后都不在了,现在皇宫只有一个主人,你还能听谁的。”燕煦突然释然地大笑起来,“走吧,随本王去找父皇请罪吧。”
“主子!”双喜用力地跪下去,“主子,您一定要三思啊!”
“一人做事一人当。”燕煦不再等待那个今日不会来的人,他看向那道空幽幽的宫门,不再抱有任何幻想道,“事不宜迟,左右都要被问罪,好歹最后一遭,倒不如干脆点,莫叫人笑话胆小鬼,我燕煦至少得留个好汉的名声,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