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面暗着,日光被法器结界掩住了,灰蒙蒙地不见光,里面也没有点灯,四处都显得晦暗。
他在这暗里,梦里梦外交叠着,时间仿佛倒退回哪一年的冬至,雪后初霁,他蹲在廊下攥雪球。
他堆了个圆圆胖胖的雪人,用捡来的小石子做了眼睛,最后又在两边插了枯败的树枝。
这是师父以前教他的,他不知自己父母是谁,自打记事起,就只认识师父,师父谢怀霜,年过半百,是个不问俗世,不入红尘的闲散人。
印象里,师父面上总是盛着笑,是个儒雅随和的人。
那双裹在布衣下的手,粗糙而温暖,师父爱用手覆住他的脑后,用寥寥数语,去讲那修真界的奇闻异事。
仍记得,师父溘然长逝的那年,他尚在门廊外堆雪人,话本里的生离死别总是百般不舍的,未曾料想,师父走得那天,会是那样平静。
屋里面,师父身侧摆着半盏酒,面庞一如既往地温和,却是瘦得骇人。
他年纪小,不知生离死别,想叫师父陪自己堆雪人,小跑过去,轻轻扯住师父的衣袖,可师父仍然一动不动地敛眸长坐,亦不言辞。
他伸手去拉师父,愕然发现师父的手掌不再温暖,冰凉渗入手心,萧衍被这凉意惊到,他不懂,只想着要焐热这双手,他给师父哈气,揉搓,却如何也焐不热。
后来,那双大手失了轻重,从萧衍的手心滑下去,他想,师父大抵是累了,要歇息。
于是,他挪动师父的臂膀,钻进怀里,又迷迷糊糊地趴在师父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吱呀”一声响,门被人从外推开。
他揉着眼,从师父怀里探出小半张脸,在相对的视线里,瞧见了一双白靴,靴上沾满了碎雪。
彼时灯照雪影,飘洒的大雪倒映在窗户纸上,纷纷扬扬。
那人从寒冷的风雪夜里走来,迤迤然迈过门槛,狭长深邃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了自己面前。
屋子里光线很暗,却衬地他袍角上白色的云纹深浅不一,胜过月色清辉。
萧衍好奇地顺着那袍角朝上看,看见了白袍玉冠的清隽男子,晏顷迟就这样,在这静的可闻雪落声中,缓步来到他面前。
“你叫萧衍?”他蹲下身,以一种迁就他的姿态,温声问道,“今年可是三岁过半?”
萧衍直直望着他,轻“嗯”了声:“你是谁?我好像没见过你,你是师父的朋友吗?”
晏顷迟言笑晏晏:“是,我受你师父之嘱,特意来接你的。”
见萧衍不说话,他又低声笑说:“我姓晏,名顷迟,字子殊,是你师父谢怀霜的师弟,与他同承九华山宗玄剑派门下。按辈分,你可以叫我一声,师叔。”
“师、叔……?”萧衍怯生生地念。
“乖,”晏顷迟笑着,朝他伸出手,“你看,师父在打坐,我们不要打扰他,师叔先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好不好?”
萧衍乌亮的眼睛瞅着他,觉得这人笑起来真好看,公子清贵,如€€如璋。
连师父都要黯淡几分。
那天夜里,年幼的萧衍被晏顷迟抱在臂弯里,带回了门派。
萧衍上辈子很多时候都在想,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仍记得天牢里腐烂的泔水味,和缭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白墙四处血迹斑斑,漆黑的玄铁在昏暗的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在等晏顷迟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周而复始的拷问和毒打,折磨着他的身和心,他等不到晏顷迟的任何音信,就只能每日用血水划在墙上,算日子。
他就这样数过数个日夜。
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多到无法再下手的地步,戒鞭再抽上去时,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会再次变得血淋漓。
萧衍大脑已经变得迟缓混沌,他却还望着那扇窄小的窗口,奢望从另一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等不到……为什么师叔不来?为什么晏顷迟还没有来。
天元年间,冬去春来,年复一年。
晏顷迟自始至终都没来过,他既没有亲自来看萧衍,也没有派人带口信,萧衍在长达三年的煎熬中,透过那扇逼仄狭窄的小窗子,看到的只有漫长而无望的长夜。
再也不堪折磨,萧衍用最后的自尊向看管的人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晏长老为什么还没有来……求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那看押他的弟子实在不忍,终于松口说道:“别等了,晏顷迟早就在掌门那说过,是你勾引他的,你现在已经成了大家口中的笑话,三长老巴不得跟你撇清关系,哪有功夫管你,别做梦了。”
“唉,都不是我说,上位的方法有那么多,你说你何必呢?你勾引晏顷迟,就是告诉全仙门,我们门派弟子长老都心术不正,是下.三.滥的贱货,这打的可是宗玄剑派的脸啊,掌门怎么可能会作罢。”
短暂的安静。
萧衍一言未发。他静靠在角落里,头深深埋进臂弯,血水顺着脚跟在地上滑出痕迹,疼痛早已变得麻木,他手脚上都扣着厚重繁琐的铁链,禁锢了所有的法力。
所有的等待和期盼,在这一句话过后,溃散千里,又像是大火过境,烧空了他的全身,只余下一副骨架。
晏顷迟为什么不早点来说,为什么不能开诚布公的告诉自己?
萧衍咬着牙,外面狂风卷着疾雪扑打在窗上,凛冽的风从窗缝溢进来,却不比心里砭骨的冷意。
他眼里有潮水一层层漫上来,牢里只余下了风在暗夜里的咆哮。
“我没有……我没有勾引晏顷迟,”萧衍颤抖着,在极度的压制下,将哽咽都化作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咳,哑声道,“我没有……我以为是师叔他,想要和我好的……”
“行了,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弟子睨他一眼,只觉得好笑,“勾引人也不是我说得,现在外面都闹得沸沸扬扬,宗玄剑派必须得让这件事对外有个交代,掌门是不可能为难晏顷迟的,所以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只能是你了,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啊,谁叫你命贱,你要是像裴昭那样仙道贵胄,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萧衍的手在发颤,喉咙里火辣辣的,大抵是卖力压制情绪的缘故。
昔日的温存都成了笑话,那弟子的每字每句,都是屈辱的鞭罚,抽在他的心上,将他的自尊踩的一文不值。
那天夜里,萧衍蜷曲在昏暗的烛光里,失声哽咽。
是了,自从他被关在这里,就日思夜想着晏顷迟会来救他,可没有,一扇昏暗的牢笼,隔开了他与晏顷迟之间所有的纠缠悲欣。
该想的,早就该想到的。萧衍指甲深陷在肉里,也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抬起脸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万籁俱寂。
他凝视着外面的灰蒙蒙的白,却是再也不会哭了。
他的眼泪好像在这一夜流尽了,那些受过的耻辱和前情旧债统统都化作了仇恨与憎恶,让所有感情燃烧殆尽,在心底腐烂。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来都不是。
……
萧衍在这梦境的混淆里,恍然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公子,萧公子?”远远近近,听不真切。
萧衍的手失了重,滑下来,惊醒了自己,他从往事的梦魇中挣脱出来,睁眼的一霎,呼吸微微窒住。
“萧公子……”小厮站在他面前,轻声问,“你还好吗?”
萧衍迷迷糊糊“嗯”了声,坐起身,双手捧住脸,又稍许闭目了会。
“萧公子……”小厮犹豫着,似是想说什么。
“嗯,何事?”萧衍还没彻底醒来,半天没开过的嗓子,沙沙的,透着点迷离。
“外头来人了,说要见您,掌门让我来叫您,”小厮说,“您请跟我来。”
“知道了。”萧衍依旧捧着脸,双目涣散。
小厮见他不动,只好又问道:“您还去吗?”
“去。”萧衍含糊应声。
小厮躬身问:“那,我扶您起来?”
“不必,”萧衍合着眼,迷糊地说,“已经醒了……带路吧。”
“……”小厮不确信地看他,这神态困倦的样子,是真醒了吗?他伸出手,在萧衍面前挥了挥,想要试探。
萧衍缓缓掀起眼皮,懒散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小厮闻言,赶紧去将门推开,在前面领路:“您请跟我来。”
屋外,结界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了。
萧衍跟在小厮后面,佯作不知地问道:“谁找我?”
“是宗玄剑派的三长老找您,”小厮说,“掌门已经先见了,他们就在堂里等您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晏顷迟毕生著作:《魔头饲养手册》《如何把一个乖宝养成魔头》《论养魔头的那些年》
ps:会脚踩狗男人的,放心~今天过生日,要去吃大餐了,开心o(*///€€///*)o~也住大家天天开心,啾咪~
第014章 癖好
三伏的天,过了晌午,仍是热浪扑面,灼得人难受。
萧衍在浓郁的树荫下,跟着小厮穿过几扇雕花排门,沿着碎石铺成的小道步行,最后在白石阶前,缓缓停下。
殿里,站着数名京墨阁的弟子,他们穿着鹅黄色的锦衣,跟在段问旁边。
晏顷迟正在日光碰不到的阴影里,静坐饮茶。
殿里因他的到来而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没了适才闲谈的愉悦,满殿的人,个个低着头,眼神勾连,想要离开。
他们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不敢说话,亦不敢乱动,早就被磨没了耐心。
萧衍这边刚踏进来,那边段问见人来了,慌忙离开座椅,唤道:“哎!大外甥!怎么这会儿才来?”
“太累了,就小憩了会儿,耽误了事。”萧衍说罢,撩袍坐在了晏顷迟旁边的座椅上,也不同他寒暄,两人隔着一张桌,生疏地像是完全没见过似的。
段问坐回家主的位置上,开腔道:“不打紧,人来了就行,晏长老已经在这恭候多时了。”
萧衍瞥了他一眼:“晏长老日理万机,能得空找我,看来是有要紧事了。”
“晏长老是今日特意来给你还东西的,”段问接过话,“你是不是落东西在人家那儿了?”
萧衍闻言,稍稍一怔。丢东西了?丢了什么……
他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腰包,小荷包鼓鼓囊囊挂在那,未曾挪动过分毫,难道是€€€€
他心念电转,总不能是昨晚杀人用的小竹扇吧?那不是让段问一并清理掉了吗?
思及此,萧衍陡然看向段问。
段问被这目光盯得背脊发冷,一掀茶盖儿,拱了拱肩,那样子明显是在说“我哪能知道你丢了啥,叫人家亲自上门来送”。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都收回了,萧衍从段问那眼神里品到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好在他还是畏惧自己的,会见风使舵,用这话来暗示人。
晏顷迟自始至终都未开口,他端着茶盏,轻抿了一口,惬意地品着茶。
萧衍不为所动,他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从容笑问:“什么宝贝,能劳驾晏长老亲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