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杀了段问。”沈闲如无其事的对他笑了笑,“我告诉你这些事,也是因为你将要坐上这个位置。”
“你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沈闲又说道,“段问是你舅舅,血脉情深,可你还是杀了他,你心里无情无义,要比他们更能坐好这个位置。”
萧衍难以置信地看他:“你怎么……”
“我没你想得那么神通广大,”沈闲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又是笑,“我只是在察觉到段问掌门令不见的时候,想到的。其余的,我也没想明白,我知道你不想说,所以我也不会问。”
萧衍终是清明,袖中藏压的锋芒渐渐散去。
“既然你拿走了段问的掌门令,想必也是愿意坐上这个位置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将会辅佐你,不过人各有志,我也不会强求。”沈闲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惬意地品着茶。
“我不会信你的。”萧衍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能让我相信的只有权力和自己。”
沈闲未料到他会这么说,怔了怔,旋即又笑道:“你说的对,这世上能信的只有自己。”
“二阁主在外闲散惯了,如果你想走,我会为你设宴洗风尘。”萧衍翘起腿,一只手搭在椅把上,隐隐摆出为尊的架势。
沈闲知道他这是没给自己第二个选择的机会,这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其实已经给人定下了结局。
沈闲只是笑。
萧衍方才袖中锋芒只出了半寸,他便察觉到了,即便萧衍有意藏匿,但那冷而骇人的压迫感是遮不住的,并非虚架子。
看来这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适合。沈闲点头,说道:“那我就先提前恭祝萧阁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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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正中的时候,萧衍在房里和衣而眠。
大抵是今夜的月色过亮,他静了好一会都没睡着,于是坐起来,对着外面的月色发怔。
风声沙沙,窗子上挂着竹帘,被风吹动,时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萧衍盯着它,不知怎地,想起来那天在清溪街见到江之郁的那一面。当时他担心江之郁会在自己之前救下晏顷迟,所以只是大致摸索了一下那边情势,便离开了。
“江之郁。”萧衍偏过头,又看向床帐上挂着的细穗。
江之郁。
眼前恍惚浮现出那张脸,奇怪的是,萧衍这些天来虽然有搜寻过当年江家的所有消息,但是能找到的信息寥寥无几,江家作为盛世之中的名门望族,竟然没有任何古籍记载,能证实他们曾经坐拥一城一池的无上尊荣。
他们好像彻底从修真界销声匿迹的一般,到底连个声名都没落下,又或者是,他们的事,早就在众人高低起伏的叹息声中被渡上了虚幻的色泽。
这是萧衍这么久以来,头回觉得疲倦。
无力感弥漫在心底,疲倦中带着深深的乏累,好像身心都无法彻底松懈下来,那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一直紧随着自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觉得自己更像是漂泊无依的孤魂。
皮相下的人早就死去了。
三百年了。他是从皑皑白骨里爬回来的野鬼,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又或者是不想留念。
他早就忘了当初走马长楸莫的少年,他能记得的只有不见天日的深渊血潮,和脚下的白骨露野。
萧衍闭上眼,仍能感受到压在眼前的黑,无边无际,遮天蔽日。
他无法知道自己因何而复活,这就成了潜在的威胁。
他完全无法从那只邪物下手,且不说它早就化成了一€€灰土,那义庄毕竟是在九华山附近,他现在就算想回去查证,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萧衍的思绪卡死在了这上,他想不明白。像是无形中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操控着整盘局。
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会再自甘作别人的棋子,他必须要想办法,尽快抽身。
思及此,萧衍陡然睁眼,来到窗边,撩开竹帘,院子里寂寂无声。晏顷迟不见了,他负罪而生,周青裴这几日还在和沈闲谈交代,同谁都没个好脸色。
萧衍关上窗,自月色下离开了京墨阁。
他要去城西看看,城西的走尸毕竟和裴昭有关,裴昭如果经常把义庄的尸体偷卖出去,那这么久以来,他竟然能够对自己被葬在义庄的事一点察觉都没?
萧衍不信。他死了整整三百年,这期间变故太多,他无法知晓,只能想方设法去找寻蛛丝马迹。
时至子夜,道上夜色正浓,萧衍辗转往西,潮湿的天让人倍感压抑。
城西离京墨阁尚有一段距离,那里本是热闹喧闹的商街,灯火绚烂,昼夜不息,此刻却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忌之地。
宗玄剑派为了防止有人意外踏入这片地,特意在四面设下了结界,这结界估计只有自己门派的弟子才能打开。
萧衍走上前,指尖隔空一点,果不其然,虚空中陡然推开道道涟漪,像是有面瞧不见的水潭将人阻拦在外。
结界里,街道两边依旧林立着诸多楼馆房屋,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因没点灯,远远望过去,除了黑,能瞧见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隐约的建筑轮廓。
这些轮廓在夜里显得阴森森的,让人看着不舒服。因是夏日,又无人打扫,街道两边的杂草长了得有半人高,被刮起的风带的向一面倒去,€€€€€€€€的。
萧衍斟酌了会儿,又用指节扣了扣这道结界,不大确信这结界如果被打开,会不会传递什么到宗玄剑派那里去。
萧衍怕惹人注意,索性站到了最暗处,从这里往结界里面看,看不见任何景象。
正当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结界的另一边,忽然有道影子慢慢靠近这里,那人手里拨着一盏风灯,灯照在路面上,有一小片光。
萧衍被一棵树挡住了视线,瞧不清对方是谁,只当是夜里来巡查的弟子,人又往暗处藏了藏,免得被发现。
那人很快也跟萧衍一样靠近了结界,但他只是独自一人。
萧衍瞧着那道模糊的身形,不知为何,觉得格外熟悉。不自觉的,他偏过身子,往那里看过去,想要看清是谁。
那人所站的位置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待离得近了,萧衍终于借着那道微弱的灯光,看清了来得人。
晏顷迟带着一顶半遮面的斗笠,穿着粗麻布衣和布鞋,提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站在结界前。
他脖子上缠着白绑带,或许是因为面上藏不住的病容,他的身影看起来比之前憔悴,淡薄。
萧衍盯着他,不明白晏顷迟来这里做什么。但他下一瞬又反应上来,晏顷迟果然没死。
被谁救了?他那日受了这么重的伤,若非被人所救,根本无法逃生。萧衍思绪百转千回,很快停在了那天江之郁的背影上。
原来是江之郁救的人么?萧衍冷笑。这两人还真是情意拳拳。
他藏在黑暗里,想跟着晏顷迟进入结界,但晏顷迟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他眼风一偏,朝萧衍的位置望过来。
萧衍藏在背阴处,没动。自余光里,他看见了晏顷迟被光折射拉长的影子。
晏顷迟沉默着,提着盏风灯,静静凝视着这里。
烛火恍惚撩到他的面上,无声无息地照亮了他的眉眼。
约莫又过了片刻,他终是启口:“你还不出来吗?”大抵是因为这段时日来的沉疴绵€€,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竟完全听不出原先的声音。
萧衍闻言不再躲藏,从黑暗中走出,和晏顷迟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四目相对,飘荡的火光成了他们眼中唯一的亮色。
“又见面了,晏顷迟,”萧衍眼里漾起了冷漠的笑意,“上回没杀掉你,我该说是你侥幸,还是该说是我失误?”
*
作者有话要说:
萧衍内心os:服了,怎么又是你,真晦气-_-||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还有二更。应该在十二点之前会发出来。重点是不出意外的话,可以明天来看。
第029章 真心
苍茫夜色里, 两人对视着,静得压抑。
晏顷迟的眼色沉了沉,低声回道:“权当是我侥幸吧。”
萧衍目光掠过他, 又重新看向了眼前的结界:“这结界是你设下的?”
“嗯, 这里走尸很多,当时为了保证它们不会到城里去, 我在这里设下了万重结界, ”晏顷迟说话时, 带着股病气, “只有我亲自打开, 才不会惊动九华山的弟子。”
萧衍用余光冷冷瞥了他一眼:“那你不开么?”
“不好开。”晏顷迟说道,“你应当清楚,你那一剑伤到了我的元气,我还没恢复,开了怕是不好再出来。”
“开吧。”萧衍又说。
晏顷迟偏过脸,深深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目光拢住他, 却是半晌无言。
“晏长老都来这里了, ”萧衍觉得无语, 轻笑道, “总不能是来赏月的。”
“……”晏顷迟不再说话,他靠近结界, 单掌结印,须臾,一道淡淡的光华自他掌心散开, 覆在了弧形的结界上。
随着光华渐盛, 虚空中漾起圈圈水波纹, 朝四面推开。
“好了。”晏顷迟移开手,先踏进去了。
萧衍紧随其后,水波自两人进入后又重新消融于夜色中,结界再次闭合。
结界里寂寂无声,没有丝毫的生气,夜风夹杂着腐朽的味道卷过大半个街道。
晏顷迟提着的风灯散出昏黄的光晕,隐隐照亮了两人脚下的石砖铺陈的路。
萧衍以目光打量了一遍四周,问道:“既然都设下结界了,为什么过去这么久,还没有清理掉这些走尸?”
“并非不清理,而是有人在这炼尸,”晏顷迟说道,“这背后涉及到了仙门百家的利益,在没有找到绝对的证据之前,不能妄动。”
“是仙门百家的利益,还是你们九华山的利益?”萧衍忽地哂笑,“你不会不知道这炼尸的尸体是怎么出来的吧?是了,你们名门正派养尸,炼尸传出去也不好听,晏长老要做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自然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
“萧衍。”晏顷迟忽地叫住他。
萧衍没停步,也不应声。
“我们能心平气和的说两句吗?”晏顷迟问。
萧衍还是不搭理他。
晏顷迟微微叹声,又说道:“你不信我,我认了,可你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两句吗?”
萧衍总算停下步伐,他看向晏顷迟,和煦地问道:“晏长老想说什么呢?”
“上回在桥上碰面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了,段问不会是你永远的庇护,你想借势,可你借错了势,”晏顷迟微抿的唇角有着往昔的严肃,他沉声道,“京墨阁跟无数案子有关,你要继任掌门的位置,只会把自己往深渊里推。如果这个位置真的那么好坐,那沈闲为什么不自己上去?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
“道貌岸然的人我见得多了,不是什么稀罕事,犯不着你来提醒我,”萧衍讥诮道,“我说,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晏顷迟,你都要自顾不暇了。”
“萧衍,”晏顷迟叹声,“既然如此,你那天为什么不杀了我?”
“不要自作多情,那一剑就是冲着你命去的,”萧衍回首,笑道,“你没死,只能是侥幸。”
“看来,我声名狼藉,比我死,更恰和你的心意,”晏顷迟低声说道,“如果你不这么说,我差点以为……”
“你再和我多废话一句,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萧衍打断他,不解地问道,“你以为?你以为我现在不动手,是因为我念着旧情么?”
“你几时变得这么天真了呢,晏顷迟?”萧衍一哂,又道,“如果不是你能打开这个结界,你刚刚就已经死了。”
“……”晏顷迟静默半晌,轻声问道,“是不是我们之间一定得这样?”